第1章 白雪之信(1)

1

好像有点喝多了。

时值年底酒席不断。昨晚和前晚虽都抱着无须逞强的心理准备才出门却还是喝了很多。不过,今晚的醉态没那么简单。

一回到家就直接进卧房,连衣服也没换就往床上重重倒下。

连日来的酒气未消就赶上沼尻电设的尾牙宴,实在糟透了。总觉得最近自制力突然开始衰退。

已经有三十多分钟,就这么动也不动地趴卧着。喉咙干渴,好想喝冰水。

这下子没资格嘲笑课长赤坂宪彦了。他在本质上虽是个直爽的好人,却正在缓慢毁灭。整日沉溺于酒精,沉溺于眼前的工作,在时间与数字的日日追逐下,不知不觉地渐渐迷失了真正的自我。并且,肯定也已开始被时代淘汰。

那么自己呢?

真的能够断言,自己与赤坂截然不同吗?

沼尻社长今年的情妇和去年的是同一个人。社长过去每年都会换情妇。至少就自己所知的这几年,年底尾牙宴带来的女人年年不同。据赤坂表示,社长似乎就是借由这样不固定交往对象才能勉强与夫人维持和平。

那个女人想必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吧。她一语不发,面带浅笑,今年也坐在社长身边。只见她仅与赤坂说了三言两语。当时自己正忙着替坐满餐厅大包厢总计五十名的各家业者一一斟酒赔笑,所以不清楚课长和她讲了什么。两人看起来并不怎么熟。她与出入沼尻电设的各社社长仅止于点头致意难得开口,对于络绎端上来的菜品也浅尝辄止,可也没表现出觉得无聊的态度,只是宛然端坐如佛,虽只有寥寥数语但至少能与她交谈的赤坂,果然堪称厉害的业务高手吧。

不过话说回来,社长究竟执着于那个女人的哪一点?她并不特别美,也不是那种浑然妩媚风情万种的类型。完全看不出她能得到特殊待遇的理由。

蓦地叹口气。占据脑袋芯子造成阵阵刺痛的根源似乎总算拔除了。即便左右晃动脸部也不会难受了。只要再过个十五分钟,类似麻痹的全身倦怠想必也会渐渐消退吧。无人的室内泛着隐约寒意,再不赶紧开暖气也许会感冒。

沼尻依旧精力旺盛,让情妇随侍身边自己高谈阔论,畅快饮酒。泡沫经济崩溃已有四年,照理说公司的业绩也应渐渐蒙上阴影,但是在他身上丝毫感觉不出那种迹象。不过,时代的潮流无人能够抗拒,自己置身的电话业界也逐渐被手机渗透,前途正急速从灰色转为一片漆黑。事到如今,就算给商品加上任何附加价值,桌上型电话的生意恐怕都不是移动电话的对手。眼下面临的,若用流行的字眼来说,正是典范转移[1]。就像不管打造多少艘“大和号”战列舰终究敌不过航空战力,同样的现象正在这个业界不断发生——月初自家公司办尾牙宴时,太田黑业务经理就曾跑来业务一课这桌慷慨陈词。他说得对极了。“有了这么多方便的功能,那种小鼻子小眼的手机,纵使能在个人之间普及也不可能在公司行号之间普及吧。”还能这样不知死活大放厥词的,顶多也只有课长赤坂了。

八月,非自民党政权的细川联合内阁[2]成立了。到了这个月政府终于开始推动稻米市场自由化。然后昨天,十月二十六日,前首相田中角荣逝世。时代正在加速变貌。一切都在毁灭,没有该珍惜的也没有该守护的,暧昧不透明的未来正要一口气吞噬吾人。

说到这里才想起,沼尻讲了一则颇为耐人寻味的逸事。

这是第一次听说的故事。沼尻没有经营者常见的讲来讲去都是同一套的毛病。讲过一次的话至今还没从他口中听过第二次。就此而言,他算是个优秀的经营者。男人一定要有很多抽屉,哪怕每只抽屉并未塞得满满的,至少抽屉越多越能发挥实力。专业技术人员不行,就是因为他们欠缺这种城府的深度。自家公司在两年前就任的社长也是十几年没出现过的技术专才。他大刀阔斧地猛砍预算,动不动就喜欢干涉芝麻绿豆的小事,搞得公司里的气氛令人喘不过气,业绩也急速下滑。

沼尻说他在重考大学的时代见过田中角荣。

沼尻的父亲是前任社长也是公司创办人,本就与从事营造业的田中有工作上的往来,因此他曾在新年随同父亲前往位于目白的田中家。

“田中家的事务楼有个比这里更大的大厅,挤满了来拜年的客人。当时的田中先生只是干事长[3]还没当上总理,但已有权势滔天无人能及的气派。我老爸忙着和同行在别的房间交换名片互相拜年,我一个人夹在杂沓众人之中无所事事地呆坐在大房间,因为穿学生服的小毛头只有我一个,又不认识任何人,所以简直坐立难安。眼前超大型的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的椿山庄西式前菜啦、千代新餐厅的年菜啦,还有某某家的高级寿司,所以我只好埋头苦吃。结果本来坐在远处亲自替客人调威士忌的田中先生,突然一手拿着酒杯来到我对面的空位。雄霸天下的自民党干事长就在我眼前这么一屁股坐下,我当然被吓得魂飞魄散。”

沼尻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他是在我替大家斟完酒回到自己位于他正对面的座位时,开始说出这番话的。

“令我吃惊的是田中先生吃寿司的方式。他叫用人替他拿来酱油后,一边对着我说:‘喂,同学,寿司这样吃最好吃了。’一边把寿司上的生鱼片蘸满酱油吃得狼吞虎咽。我简直目瞪口呆。而且他还一边吃,一边频频跟我搭话,我浑身僵硬地告诉他:‘我现在是重考生,打算今年再考一次早稻田。’‘嗯嗯,是吗?是吗?好好念书。’他如此勉励我。”

两年后,沼尻又见过田中一次。

那时他已顺利考进早稻田大学,轮到他代表父亲一个人去拜年。这次田中已就任总理。既然人家已贵为现职总理,自己当然不敢再登堂入室,只在铺了碎石的宽敞玄关把贺年的礼物交给秘书打声招呼。但当他正要离开时,田中送客人来到玄关门口,沼尻站在远处看见田中穿着木屐照例摆出一手遮额的拿手姿势送客的身影。没想到,田中倏然将视线自黑头车队转开移向沼尻这边,然后对着他大喊:

“喂,同学。你考取早稻田了吗?”

沼尻用不胜感慨的语气总结:

“两年前的正月仅一面之缘,而且穿着和发型都已截然不同的小毛头,他居然还记得我这张脸。不仅如此,也记得我说过要报考早稻田。那让我大吃一惊。老实说,我甚至背脊一凉,心想:天哪,世上竟有这样的怪物。”

对于沼尻说的这个小故事,在座的社长们纷纷看似叹服地猛点头。

然而,自己心中萌生的唯有感慨:即便是那样的田中角荣最后不也被时代彻底淘汰了吗?我一边斜眼偷窥身旁满脸肃穆专心聆听的赤坂,一边不由暗忖,到头来,田中肯定也是和这个男人一样被眼前的工作追逐,被时间追逐,跌跌撞撞地走上可悲的末路。

赤坂在公司里被称为“赤鬼”先生。经理太田黑是“黑鬼”先生。二人都是从业务员做起,一路高升为总公司的重要人物。但是,最近“赤鬼”与“黑鬼”之间似乎渐生嫌隙。今晚“赤鬼”这种拉业务的方式迟早会落伍吧——“黑鬼”,想必已有这种先见之明。

为了讨好大老板沼尻,赤坂率领业务军团大举入侵每年惯例聚集所有相关业者的尾牙宴。当然,宴会的费用一半由业务一课负担。目的就是要博得想在情妇面前展现实力的沼尻的欢心,让他当场下令业者们换电话。站在业者的立场,这根本无法拒绝。这下子,每年预估都有十家公司的更新订单自动送来业务一课。光是这样便可让赤坂在年初挣得总计超过一亿日元的业绩。相对的,他平日对沼尻的忠心表现非比寻常。从赠礼到今晚的这种酒席招待,只要赤坂一声令下,全体课员就得忙得团团转。

自然不可能无人抱怨。尤其是女职员们更是怨声载道。像两年前一毕业就入社的大坪亚理沙就是,去年她头一次受命表演“花旦”,之后立刻嚷着要辞职,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挽留下来。所谓的“花旦”,是新来的女员工每年在沼尻电设的尾牙宴上都得着小短裤粉墨登场的余兴表演。去年的“花旦”表演的确很过分。《五个相扑的少年》这部由本木雅弘主演的相扑电影卖座,再加上女星宫泽理惠也与相扑关胁[4]贵乃花发表婚约,使得五名新社员被迫穿着体育服绑上大红兜裆布表演女子相扑。

过完年,业务本部果然也郑重检讨过这件事,据说“赤鬼”遭到“黑鬼”的严厉警告,二人之间出现裂痕。仔细想想,那起无聊事件应该就是导火线。

男人们做的事,真的都神经兮兮的。

在公司待了七年,真是越来越厌烦。

2

冲过热水澡后,亚纪穿着睡衣在做皮肤保养,然后去厨房泡红茶。在马克杯注入满满的伯爵茶,再加上大量的橘子果酱。这样就完成了速成淑女伯爵茶。对于酒意未退的身体来说,这种混合了佛手柑与柳橙的甘甜香气是最佳恢复剂。啜饮热红茶,总是能够令人精神一振。可以感到之前的忧郁心境已消散无踪。

她在小餐桌前坐下,发了一会儿呆。奶油黄壁面的时钟指针已走过午夜两点。也许是因为稍微打个盹儿后冲了澡,现在她毫无睡意。

感到领口微寒,她连忙起身。若是泡完澡着凉岂不枉费热水澡和红茶了。亚纪去卧房披上开襟外套。顺便在梳妆台前把头发完全吹干,抽出塞在最底下那个抽屉里的信封,拿着信回到餐桌。

把还剩下一半的红茶倒进水槽,在爱用的巴卡拉水晶酒杯注入冰库的伏特加放在桌上,然后再次落座。含着少量的酒用浓稠的液体滋润整个舌头和口盖。烈酒瞬间挥发,甘甜的热气直达太阳穴。

“我的今天”终于过完了。

亚纪如此感到。同时也想起刚才在床上想到的事。这样用酒抚平酒的倦意,也是在如实呈现出自制力的衰退吗?

她将手指伸进手边早已开封的方形信封。

里面装的是对折的喜帖、婚礼邀请卡、举行喜宴的饭店地图,以及一张回复用的明信片。望着喜帖的平凡内容,目光在末尾并列的二人姓名上停驻了半晌。

佐藤 康

大坪 亚理沙

日期是下个月的一月十五日星期六,成人节。距离婚礼已经不到一个月。之前在沼尻电设的尾牙宴上亚理沙也说过:

“冬木前辈,你还没寄出出席回函吧?当天我只能靠你了,所以你一定要来哦。我已经决定了,新娘捧花一定要让你接到。”

这时的亚理沙非常快活。天生的逞强好胜虽然还是一样,但本来应该同时并存的顽固与爱钻牛角尖的毛病已销声匿迹,变得非常开朗。尾牙席上也完全没露出去年那种臭脸,称职地扮演招待。

二人的婚事确定是在十月。短短三个月后,而且是在成人节这天,能够在这种一流大饭店敲定中午十二点开始的喜宴,想必是因为亚理沙的父亲是大型连锁饭店的高阶主管吧。对亚理沙而言,现在正是人生最春风得意的时期。不管做什么、想什么、打算怎样,都能保持从容大度,要说理所当然的确是理所当然。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结婚对象佐藤康又是什么心情呢?

他向来最怕高调,内心肯定对豪华婚宴非常不以为然。

想起前晚快十二点打来的电话中他那沉郁的嗓音,亚纪可以确定这点。

她与康约好今天傍晚五点见面。在公司虽然偶尔也会碰到,但是若说私下交谈,这通电话算是暌违有两年之久。当然,本来更是再也不可能假日单独见面。

在那通简短的电话中:

“我想你现在应该很忙,但后天十八日星期六,能否抽空跟我见一下面?”

康如此开口要求。亚纪当然问起他突然联络的原因。

“关于我们的婚事,有些话一定要跟你说。详情我想等见面再说,行吗?”

无言思忖半晌后,亚纪在会面只限三十分钟这个附带条件下答应了。事到如今,再与昔日交往过的男人见面已毫无意义。但是,康的用字遣词令她有点好奇。虽然既不霸道也不是苦苦哀求,但他那种语气中潜藏着过去交往时不曾窥见的某种威严。无懈可击的贤明本就是他的信条,但当时的康虽然循规蹈矩却完全没有耀眼光芒及慑人的魄力。他的工作表现也是一板一眼,亚纪一直以为他的个性与冒险八竿子打不着。但现在他在社内的评价,已经完全颠覆了亚纪的那种看法。现在的佐藤康是公司网络事业部门的明星人物之一,尤其是在网络商用化方面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自家公司本是作为电电集团[5]的中坚企业而诞生,虽因开发电算机而在某段时期远近驰名,之后却因生来的母体坚守日本作风导致业绩江河日下,处在这样的公司里,康成长为罕见的创业家型人才。大坪亚理沙能够掳获佐藤康,在社内甚至还被当成小小的新闻。

康这个男人到底是如何转变的,亚纪有点想亲眼确认一下。她知道这只不过是无聊的好奇心。但她还是没有拒绝康的要求,因为那股好奇心凌驾于成年人的分寸之上。这或许同样也是自制力衰退的表征之一……

亚纪一口气喝光伏特加。喉咙一阵烧灼感。

她抿紧双唇,缓缓吐出炽热的呼吸。桌上那张回复缺席的明信片,已将“缺席”的地方用笔圈起。一个月前收到时,她就立刻填好了,但是终究还是迟迟没能寄出。

仔细想来,她与康的恋情极为平凡。当时二十五岁的自己远比现在活泼,二十八岁的康想必也比现在更加孩子气。他们在同一个部门相识,包括康的九个月赴美研习期在内一共交往了两年。康从美国回来不久,亚纪就主动提出分手。

自那时起已过了两年,亚纪想。现在自己二十九岁,康也三十二岁了。造访他的故乡是在两年前,一九九一年的这个时节。她在下雪的新潟与康的家人一同度过岁末年初。

亚纪的脸孔火热,双掌托腮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