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雪之信(8)

今天为了你与康的未来我有话非说不可因此提笔。康在二月向你求婚,五天后被你拒绝的事,我旋即在电话中听康说起。以你的个性,不难想象这应是你认真思考之后的结论。对女人来说,结婚与否是人生最重要的抉择之一。听到康的电话,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也拼命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遗憾的结果。

这个月月初,康因家中法事回到长冈,当时我也与康充分谈过。他到现在好像还是一样喜欢你,但他似乎已接受苦涩的现实,为了将这段情变成过去的一页每天拼命活下去。

我想,亚纪小姐想必也抱着同样的心情,度过同样的时间吧。

对于这样的你,我这种立场的人要重提旧事实在非我所愿。不只是你,对康也是,我偷偷寄来这封信想必令人困扰不堪吧。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很困扰,还会不高兴地怪我。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想把我的心情告诉你。这两个月来我苦恼再苦恼,

还是决心非这么做不可。因为我再怎么想,都无法接受你竟然不与康结婚。

接下来要写的,是身为一个女人的我想直接说给身为一个女人的亚纪小姐听的女人私房话,和虽是我儿子但身为男人的康毫不相干。所以,如果你不想再听这种厚颜无礼的话,请在这里将信合起。我认为那样一点也没关系。

第三张信纸还剩下三分之一的空白,就这么结束了。

亚纪想起来了。

那时的自己只看到这第三页就已打从心底不耐烦了。正如信中所述,事到如今又重提她与佐藤康的事实在令人困扰,更何况还要听康的母亲刻意倾诉怨言更是不快至极。所以,她按照佐智子信中之言,折起信纸,没有再继续看下去。然而,现在再次重读,她觉得信中根本没有任何会令人那么反感的字句。亚纪深深感到两年这段岁月的分量。

她翻页继续往下看。

亚纪小姐:

去年的除夕,你随康首次来到佐藤家时的情景我永难忘怀。

打从在那三天前,康通知我要带女友回家后,我就对对方这位小姐半是期待半是不安地做出各种想象,前一晚甚至辗转难眠。从小康就是一板一眼踏实本分的个性,虽然不懂得花哨,但不管对谁都一律平等,是个心地善良也很聪明的孩子。只是,也因此,他很不擅长表现自己,也少有自我主张,稍稍欠缺了一点人性上的宽容。他念大学和找工作都在东京,所以,我与外子一直很担心事事低调的康在大都会是怎么过日子的,是否真的能适应。从他口中也从来没听过女孩子的话题。所以,突然间接到他的电话,说要带一位冬木小姐回家,我和外子都大吃一惊。我们夫妇还私下说,依照康的个性肯定是下定了决心吧。

记得你抵达我们家是在中午过后不久吧。那天我早早就起床,把家中到处打扫干净,准备好晚餐后,就在主屋的侧玄关一进来的十五坪房间迫不及待地等候你的到来。结果,你们竟从后门进来,绕过酒窖林立的狭小走道,从店面和办公室所在的正面玄关出现。接到你们抵达的消息,我慌忙赶往办公室。

你俩,当时正对着放在账房旁边的佐藤酒厂各种品牌的酒,一边听外子说明一边热心打量。我首先看到的是你修长窈窕的背影。外子发现了我催我过去,于是你俩一起转过头来。看到身穿白色大衣、在康身旁客气行礼的你的那一瞬间,我感到心情前所未有地激昂。那种感觉真的是有生以来头一遭。说“激昂”或许很奇怪,但当年我头一次见到大儿子的妻子时,完全没产生那种感受。

天哪,这位小姐将要成为康的妻子,我打从心底想。并且,当下直觉这个人将会接手佐藤家的家业。

短短一瞬,只是看到你的外形,自己为何就有这种感觉,我至今说不出明确的理由。但是,我就是很强烈很强烈地这么觉得。

初三过后,我俩曾经单独前往小千谷的温泉,对吧?那是吹着暴风雪非常冷的一天。与你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数日后,我的直觉变得越来越坚定。我把康偷偷叫来,告诉他我想与你单独远行。康顾虑到你的感受起先很反对,但在我的百般恳求下终于勉强同意。他本来就是个极讨厌说谎的孩子,更何况这样等于是欺骗心爱的你想必令他很不情愿吧。前一晚,康忽然发烧是我们母子事先串通演的戏。因为我非常希望能有段时间与你独处。并且,渴望能跟你一起去我婆婆带我去过的同一个温泉。

与你独处的那半天是多么快乐啊。对我来说,那么愉快的时光,真的已暌违十几年了。途中,由于暴风雪太大我们曾把车停在路肩聊了三十分钟对吧。“我认为雪真的是无可挑剔的美丽。而且,真正美丽的事物,有时或许也会令人痛苦。不过,只要继续相信那是美丽的,我想那种痛苦一定会变得不再是痛苦。”当时你这么告诉我。在广濑这个大雪地区长大的我,从小就熟知人们为雪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即便如此,我还是一直深信雪的美好。听到你说那些话时,我当下暗想,这位小姐肯定能成为康的伴侣,在新潟的严苛大地坚强地生活下去。我越来越可以确信,自己并未看走眼。

我俩泡了温泉,还享用了美味的午餐,对吧?

从小在东京生长的你与在长冈活到六十岁的我,无论年龄或生活环境都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现在居然这样单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我深深感到人与人的缘分有多么不可思议。我感到,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任何偶然。我认为,你是以我的儿子康为火把,千里迢迢自遥远的城市来到我的身边。然后,我细细咀嚼着那种感激。

亚纪小姐,你为什么会犯错呢?

原来即便是你这么聪明的女子有时也会犯下过错啊。我再次体会到这点。

亚纪小姐,世上没有未能选择的未来,未来没有任何一样是确定的。但是,正因如此,对我们女人来说,每一次的选择都是命运。我一直深信你与我的命运休戚与共。康说,是他自己没有足以挽留亚纪小姐的魅力,他好像已经死心了。男人其实特别脆弱。但是我们女人并非如此,对吧?生育孩子,让这个世界存续下去是我们女人的职责。我们如果不守住家庭、生育小孩,这个世界将会在瞬间毁灭。

亚纪小姐,请你清醒过来。

请你再一次,倾听自己真正的心声。

我在年轻时也有过喜欢的人,我在忘不了那个人的情况下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但是,我那个选择没有错。选择与外子结婚的这个抉择,才是我的命运。女人就是这样不断编织命运活下去的。全世界的女人委身于每一个决定性的命运,创造出这个世界的全部。我们女人对此都该抱持骄傲与自信才是。

第一眼看到你的瞬间,对我来说,已经清楚看见了我传承给你的命运。我当下直觉,你一定会来到我们佐藤家,生下继承这个家的孩子。

我要再说一次。

亚纪小姐。请你更认真地考虑与康的婚事。至今,我仍相信,你一定会嫁来佐藤家。

亚纪小姐,我打从心底期盼着你。

平成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佐藤佐智子

10

把信重看了三遍后,亚纪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景色。

不知几时云层已经散去,眼前是整片蔚蓝晴空。

亚纪把信纸仔细折好,放回信封。手表的指针已指向十一点十五分。将信封放在桌上,亚纪喝下一口冷掉的咖啡后环抱双臂,把脸转向窗外的蓝天并闭上了眼睛。她感到温暖的日光洒落在自己的脸孔与身上。

即便是现在你仍是我最信赖的人——佐藤康的声音传来。

我认为重要的不是爱人,被爱才是重要的——那,是应该只见过一次的,加藤沙织的声音。

孝子的声音还是一样斩钉截铁。

我可不是周遭的旁人。我是雅人的母亲耶。男人若是赛马,女人就是骑师。如果只是一味紧抓马鬃不放,迟早会被甩下马哦。

说到这里才想起,今早梦到自己骑着白马朝雪山奔驰,或许就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中想起了孝子的这句话。

到头来,不需用到大脑的时间对人类来说才是最能安心的时间哟。就算再怎么努力守住公司,如果没有自己的小孩,死的时候岂不是很空虚吗?付出多少就会回报多少的恐怕也只有自己的小孩吧——说这些话的又是谁?对了,是刚才偶然遇见的夏树乡美。

虽不认为是打从心底深爱他,但我本来一直觉得和这个人结婚一定可以携手共度未来数十年,那样想必也是一种快乐——阿梓解除婚约的理由自己现在好像终于明白了。

阿梓是因为无法生未婚夫的小孩。那或许是她放弃结婚的最合理的理由。

虽然喜欢你,但是并没有喜欢到想要跟你结婚——两年前的我对佐藤康这么说。

然而,彼时我可曾认真想象过生育康的小孩?无论如何都无法踏入的“更进一步的关系”中是否真的包含了那个?

致命地欠缺为对方着想的顾虑的,真的是阿梓吗?

平庸的到底是谁?是康?或是我自己?

只要继续相信那是美丽的,我想那种痛苦一定会变得不再是痛苦——与佐智子独处,凝视车窗外的霏霏大雪时,我为何会说出那种话?更重要的是,为何在现下这一刻之前,居然一直没想起那句话?

没有与康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城市厮守终生的觉悟——我真的打从心底这么确信吗?若是确信,那又是什么时候?是从长冈归来在新干线的车上,当康说他迟早要返乡继承家业时?抑或,是在与佐智子驾车沿着风雪交加的道路开往小千谷的途中?

我真的讨厌被人耍得团团转吗?被人耍得团团转,归根结底到底是怎样?像少女时期的沙织那样,拼命去喜欢一个人是否就是如此?那么,能够拼命去喜欢谁,不正表示只会去左右对方,绝对不可能被对方左右吗?

去爱那爱着自己的人,以及被自己爱着的人所爱,到底有哪一点不同呢?

我真的讨厌康吗?真的没有喜欢到想跟他结婚吗?真的讨厌到无法嫁给他的地步吗?

世上没有未能选择的未来,未来没有任何一样是确定的——佐智子在信中这么写道。她说正因如此,每一次的选择都是命运。

那真的是真的吗?

那时没有选择与康结婚,对我来说就是命运吗?

我该不会仅仅只是不曾选择、未能选择吧?该不会就像佐智子说的根本没有不曾选择的未来,我却误将没有的未来当成有什么的未来,仅仅只是在自己糊弄自己?该不会只是选择了不做选择,轻易抛弃了我真正的未来?

我真的不爱佐藤康吗?

佐智子写道:我可以清楚看见由我传承给你的命运。

我却没看见那个命运吗?或者,是我不肯去看?

全世界的女人委身于每一个决定性的命运,创造出这个世界的全部。我们女人对此都该抱持骄傲与自信才是——我身上,可有骄傲与自信?我有佐智子拥有的那种骄傲与自信吗?我有与佐智子不同的、只属于自己的骄傲与自信吗?

我可是怀着这种骄傲与自信存在于此时此地?

老实说吧。

我身上完全没有那种骄傲与自信。我真的这么觉得。不只是现在,过去似乎也一直如此。

为什么?

其他的人又是怎样呢?

阿梓呢?解除婚约后,变得那样伤痕累累的阿梓又是怎样?

乡美呢?嘴上虽说压根不求对方跟她结婚,即便如此,还是想替喜欢的男人生小孩的乡美又是怎样?

沙织呢?深信被爱比爱人更重要,年仅二十四岁就打算结婚的沙织又是怎样?

她们,该不会比我更具有身为女人的骄傲与自信吧?正因如此,阿梓才能受伤到那种地步吧。正因如此,乡美才会开朗率真到那种地步吧。正因如此,沙织才会对于被爱执着到那种地步吧。

我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沉溺于眼前的工作,天天被时间与数字追逐,最终将被时代淘汰的究竟是谁?

是田中角荣?赤坂课长?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男人?

是谁?

到底是谁……

亚纪将信封放回皮包后静静起身。仔细想想,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没有任何话该对佐智子诉说了,她想。

要把自己与佐藤康的过去完全归为过去,本就是不可能的。因为打从一开始自己与他的感情就不属于过去,正如佐智子写的,世上根本没有不曾选择的未来。那么,没有未来的过去,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过去。

自己今天来到此地,显然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除了唯一一点——自己终于看完了佐智子的信。当时,为何没有把信看完呢?若说自己有错,或许那的确是个错误。然而,一切都已太迟了。

谁也无法挽回失去的未来。

亚纪凝视窗外的蔚蓝晴空半晌。她想起与康重逢的那日,曾经试图将飘扬的雪花与掩埋整个长冈城市的大雪重叠。那是无从比拟的两种风景,不知为何竟与眼前万里无云的晴空叠映,亚纪感到仿佛溶解般开始氤氲渲染的苍天彼方渐渐出现美丽的雪景。

亚纪满心不可思议地当场愣住。

当她察觉源源不断的泪水濡湿双颊,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