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徐徐吹过面庞，睁开眼，狂风暴雨已经结束。他静静地漂浮着。此时全身浸满泥浆，黏糊糊的。低下头，能看到一条长长的缝合口，细腻的针脚好似蜈蚣在爬。现在伤口不流血了，也不疼了。加兰德感到浑身充满了力气。
“茉莉——！”
找不到她的倩影，打胡哨也不见羽龙。他自己摸索着，找到一出平稳的龙骨爬上去。高处站着个孤单单的影子，纯白色的长袍微微发出光亮，一点也没沾染泥浆。
“撒耶坦！”
庆幸终于看见它了，一直以来的怀疑得到验证。加兰德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恨不得抓住恶魔让它一口气全都说出来。
“你终于来了！好好给我讲讲，这个地方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来了，我本来就住在这。倒是你，你怎么来的？”
“……不是你把我弄进来的吗？”
加兰德感到奇怪。自己这些离奇的经历都是认识撒耶坦以后发生的，莫名起来来到它居住的地方，当然是它捣的鬼，不然还能是谁？
恶魔高傲地哼了一声。
“我确实想让你过来看看，但不是现在。时机尚未成熟，我也不是那种心急的性格。要么就是你自己的体质太特别，凭自身的力量就可以从人间乐园穿行到无尽地狱。”
“这里是地狱？！”
“不然呢！”
“可是……这里这么美……”
加兰德当然知道“地狱”是什么地方，部族传说里就有，是罪孽缠身的人死后会去的地方；北方也有这个说法，疯隐士不止一次说，他要从地狱里召唤恶魔出来。无论听谁说，“地狱”都不是个好地方啊！怎么会如此平静、美好呢？
“你懂什么！”恶魔听到他的心声，只是冷笑。
“要么就是有更强大的力量召唤你来的。”
恶魔转身来到加兰德面前，伸出手点指他的胸口。恶魔的指尖竟然穿过少年的身体，好像鬼魂一样。
“！”
“你才是‘鬼魂’，确切地说，你是倒影。就像我来人间找你的时候一样，在一场醒着的梦，自己也是梦的一部分。”
“太神奇了……”
加兰德反复抚摸自己的肢体，感觉如此真切。甚至在这里受的伤都会出现在身上。
“你不仅自己来了，还把剑奴带来我的地盘。真会给我找麻烦。”
“剑奴？”
加兰德顺着恶魔眼神的方向望去，泥浆里一个蠕动的影子，是茉莉！她迷茫地困在泥浆里，模样狼狈不堪。加兰德大声喊她。她先是一愣，随即吃力地爬过来。
“乖，没事了。”加兰德拉着她上来，抱紧她安慰。
“剑奴，是她本来的名字吗？”
“不，是她的功能。”恶魔很看不惯的样子，“她没有名字，随便她的主人怎么称呼。”
“我叫她‘茉莉’，她同意了。她从今以后是茉莉！”
茉莉伏在少年怀里丝毫没有抗拒，当然是可以的。她温热绵软，加兰德也舍不得放开。
“她只是个物件，类似于一个漂亮盒子。既然你非要把她捡回来，以后随便摆在哪里，可以做个装饰。”
“茉莉是我的朋友！”加兰德强调。
“嗬！那我是你的朋友吗？”恶魔突然逼问。
少年被吓退了，没有回答。茉莉更是害怕，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加兰德非常袒护她，已经引起了撒耶坦的嫉妒。
“我是你的主宰，你的指引者；而你承蒙我的恩惠，是我的代理人。在这无穷无尽的世界里，我们两个以契约为纽带联系到一起，只有彼此是特殊的。”
“我知道。你要我杀一个人，等我回去了就杀！”加兰德不耐烦地回答。
“真搞不懂，你居然喜欢这种类型的恶魔……”
“因为她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啊！她什么都不懂，像个小动物一样需要保护。她跟你不一样，你那么厉害，随便怎么样都不会受到伤害的！”
“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恶魔发出了一系列诡异的奸笑。
“你一定是没看到吧？你不知道恶魔是雌雄的同体么，笨蛋！你心爱的小娇娘，和我没有区别。”面前高大的撒耶坦突然消失，身后则传来一阵女孩子娇滴滴的声音。
回身一看，竟然是一个十来岁、皮肤白皙、金发红眼的少女。身段娇俏，远远胜过平生所见。她穿着酒红色金丝绣花长袍，浓密的卷发长度及腰，编成许多麻花辫，有垂下来的、有盘起来的。
若非知道这是奸险狡诈的撒耶坦，加兰德看一眼定会心生怜爱。
“你……”
“我可以是这个样子，‘她’也可以是强壮、凶狠的样子。而我们本质上都一样，亦男亦女，没有特定的性别。”
见它变幻了模样，加兰德没有喜爱的感觉，反倒觉得恶心。
“难道你喜欢年纪大的女人？”
恶魔一蹙眉，面前的女孩消失不见，另一侧又冒出个身材高挑、凸凹有致的女子。
这个女子的身型与撒耶坦几乎相同，好像孪生兄妹那样。纯白色的长发、金丝长裙，动作端庄优雅，好似一尊大理石雕塑。
加兰德摇摇头：“撒耶坦，你不要再变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男的，在我心里就永远都认为你是男的。你变来变去，我也只觉得是个穿女装的男人。”
“哼！”原本样貌的撒耶坦回来了，“人类真愚蠢，抱着先入为主的成见，宁愿被表现欺骗。”
加兰德懒得搭理它。在少年眼里，茉莉就是可爱的女孩子，笨笨的，还很乖；而撒耶坦是彻头彻尾的坏蛋，说的话、做的事都怀着险恶的目的。
“恶魔都是雌雄同体，那岂不是……”少年偷看了一眼，茉莉一扭动身子，就伴随清脆悦耳的珠玉之声。
“明明就是可爱的女孩子！”少年按住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她不是人类，但我是，我得做个人！”
“哈哈哈哈——”撒耶坦一阵狂笑。
“闭嘴！”
茉莉能听到加兰德内心的想法，本来她满心欢喜，等待少年靠近。被撒耶坦泼了冷水以后，她幽怨地低下头。两个恶魔彼此并不友善，或许是看在加兰德的份儿上它们没有立即打起来。
“撒耶坦……我能认真地问个问题吗？”
“说。”
“你们恶魔……为什么都戴面具啊？”
似乎是个禁忌的问题，撒耶坦翻了个白眼。但它斟酌片刻，还是有所回应。
“你过来，我们站远一点讲话。这没她什么事。”
恶魔带加兰德离开，到了一处视线更加开阔的位置。
“面容是我们最大的隐私，不轻易示人这一点没错，但也不是绝对不可以看。”
说着他一低头，把耳朵后面的搭扣打开。这面具覆盖了它整个脸，出了一点点眼睑，完全看不到它的模样。当它手托着面具再抬起头的时候，加兰德看呆了。
对加兰德的过度反应，撒耶坦报以冷笑。
面具之下，是一张绝美的面庞。纵然把世间最美好的脸叠在一起，也凑不出这张脸。但它的冷漠、它的高傲就写在脸上，不那么容易亲近。
“我美吗？”
少年痴痴地点头。
“记住我。”
说完，撒耶坦又戴好面具，对加兰德的种种惊叹置若罔闻。
茉莉在远处什么都看到了，她也妒忌了。
“你还没见过她的脸吧？只接受她的肢体示好而已。我告诉你，恶魔不受人类道德的束缚，身体上的接触就像人类见面打招呼一样，根本无所谓。如果她不愿意给你看她的模样，就说明你在她心里并不重要。”
“哦……”
加兰德固然有些失落，但他不想强迫对方。如果对恶魔来说，看看容貌就像人类的肌肤之亲那么事关重大，就更不应该要求茉莉怎么样了。
一见他这么想，茉莉显然急坏了。她跑过来，把加兰德拉回到自己身边。
“茉莉，没关系的，你不需要……”
茉莉慎重地摇头，执意要加兰德看着。
“哼，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表演。”撒耶坦站在原地冷笑。
茉莉的情绪很激动，她却不停地让加兰德冷静。反复比划着自己的真心，一定会把真实的容貌展露给少年。接着，她仰起头打开了自己的面具。她的面具机关在颈后，同样完全包裹了整张脸。
“！”
加兰德震惊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整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如果这里不是无尽地狱，如果他以前没有经历那些可怕的事件，他绝对不会相信眼前这一切。撒耶坦说他在一场醒着的梦里，现在，这是一场恐怖的噩梦。
面具之下，根本就没有脸。是一个血淋淋的骷髅，没有皮肤，伤口也无法愈合。两只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瞪着他。茉莉的肌肉颤动，似乎是哀怨，似乎是痛苦。真实的模样便是如此，她愿意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撒耶坦在远处笑得特别大声，“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女孩’啊！在无尽的地狱里，能有什么好女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