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身影——伯父百日祭
伯父远行了,我没能去送他,总存着一种深深的遗憾!
伯父是我的精神支柱,我无法面对他离我而去的残酷!
宁愿在脑海中、在心底里,永恒地保留着他在病榻上尚有一分清醒之际紧握我手的形象,保留着他要叮咛我千言万语却苦于无法开口的模样。
轻贴着他温暖的脸,感受着他艰难的呼吸,我的泪快忍不住了。
心中雪亮地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嘱托,这是我最后的诀别。在出病房压住泪珠后,又回去紧紧捧住他颤抖不停地手,俯身想辨清他细若游丝的语音。
这声音曾深深地打动过一个漂泊者、一个苦旅者的心。
我第一次见到伯父,应该是在1977年的春天。当时,我从农村插队回到了城里,在宁波的畜产品收购站混了一个长毛兔生产辅导员的角色,于是偶然也有了在省内出差的机会。
我自小活得比较浑噩,外公、外婆说父亲老早死了也就信了。也想不起要问一下父亲的经历之类的问题。1966年“文革”时我读初二,要加入红卫兵却不允许,说我是历史反革命的子女,这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
问外公,一声长叹;问母亲,语焉不详。这就明白了八九分——“组织”所言不虚。也好在自己活得浑噩,就找了一个“出路”:加入“劳动人民子弟红卫兵”。但心中始终存疑:我的父亲在哪里?到底有什么问题?
外公曾说过,你伯父在湖州,他知道你父亲的事。于是逮住一个机会,摸进了湖州一中伯父、伯母蜗居之处。30余年过去了,往事如烟,只记得坐在旧木房楼梯边的饭桌旁,听伯父慢慢地说父亲的事,来龙去脉,说王家几十年的沧海桑田。正是这娓娓道来的吴侬软语为我释疑解惑、为我抚平悲愤。我如听“故事”般地听伯父讲过去的艰难,茫然不知父亲的模样,本还以为到了湖州就能看到我的父亲,可见我对我父亲、对我家史的“无知”!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共和国这代人的悲哀!

2007年7月31日,本书作者夫妇陪伯父、伯母在江苏兴化昭阳镇祭扫先祖坟墓。这是伯父母最后一次的故乡行。
那时候的伯父也就我现在这样的年纪,50来岁应当不老仍壮,但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满头的白发、孱弱的身躯,看上去格外显老。事后才知道,伯父也背负着所谓“右派历史问题”的重担,还背负着吃口众多、经济拮据的重担,然而伯父依然是那么的淡定从容,与伯母又是那样的琴瑟和谐。这沉稳的身影镌刻在了我心中。
在我女儿两三岁的时候,大约是1981年初春,政治气候和物理气候都处于“料峭”之际乍暖还寒,我跟父亲还没有正常的往来,还靠伯父在中间转发书信。有天晚上刚吃完晚饭,伯父突然来了,他说在宁波开会晚上有空,他说你们结婚我没能来,现在有第三代了我要来看看,我是代表王家来的。听了,心里像吹进了一股暖风。伯父细心地看了我们的新房,又关切地问了女儿的情况、问了我工作与学习的情况。我拿出了当时自以为很得意、现在看来不值一哂的习作,请伯父过目,他频频赞许。他说我们王家是书香门第,官可以不做,书一定要读好,人一定要做好。现在想来,正是他的这种鼓励和嘱咐,增长了我不少写作和采访的自信,也使我走人生之路时更谨慎了吧。
不觉之间,夜深了,他要回住处,我推出自行车要送。伯父不肯,说外面在修路,车子不好推,坚持要自己走过去。我和妻子送出门口,看他翻过掘起土堆时十分艰难,又要去扶他却被他推开了。慢慢地,他消融在街头的夜色中。记得年少时读过朱自清先生写的散文《背影》,印象淡淡的,因为没有感受过父爱。而在这一刻,我的心弦被拨动了!伯父他为了什么?他的身体不好、腿也走不得路,他的各种工作也很多,为什么这样关爱我?这是亲情,是血脉相连的亲情呵!我在伯父的背影中慢慢地读懂“爱”这个需要大写的字。
与那晚有关的还有一个插曲。伯父说临时出来也没什么礼物,就买了一瓶可乐。说得很淡然,是呀,在今天一瓶可乐算得了什么。可我记得很清楚,可口可乐那时刚进中国大陆,商店里的标价是5元8角,我一个月的工资才42元。我曾在橱窗外流连过几次,想给女儿买都不舍得。伯父让我们开了一次洋荤,于是有几个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围坐一起,将可乐倒上一小杯,像喝白酒一样慢慢品味。可乐瓶下面一截用的是一种黑塑料,给人感觉总还有一些可倒似的。终于有一次把杯子准备好了,却倒不出多少液体来了,成了我们家的笑谈。这是伯父在艰难时世中给我们带来的欢乐呀。伯父当时在湖州有没有买给姐妹们吃过呢,我想她们不会有这样好的“待遇”的。
后来,日子好过了,时光就像江河之水一样飞逝而去,但伯父最初的这身影却越来越深地留在我脑海中了。
伯父远行了,我没能去送他,总存着一种深深的遗憾!
伯父是我的精神支柱,我无法面对他离我而去的残酷!
今后,我到哪里再去找我的伯父诉说心事?在他的百日之祭时,写上这点文字,寄托我的一分哀思!
(写于2008年12月31日凌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