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榜样

上篇写了《妈妈的棒喝》,其实,她给我更多的是学习的榜样,做人的榜样,是我童年的唯一偶像!

家道中落,维生艰难。老妈上小学没几年就读不起了,在家里帮我的外婆一起打金丝草帽贴补家用。

抗战结束,宁波又开始建设,有老板办起了“四明电话公司”。私人电话在当时的奢华与时尚,堪比今天的私人游艇。这家公司因此对接线生的招聘很苛刻:要家境好,文化好,教养好。

我老妈前两条不合格,“教养好”是软指标又看不出,看来与此事无缘了。好在很多富家小姐不愿打工,好在天一阁范家落魄了但还有人能担保(“荐头”很重要),也好在老妈模样端庄、应答大方。峰回路转的她终于捧上了“铁饭碗”,家中经济压力随之轻了不少。

挑战随之而来。当时的电话都是人工接驳,接线生天天跟四面八方的人打交道,要国语流利、口齿清爽、反应敏捷,而且对南腔北调的话也要能猜出八九,这是基本技能的挑战。

青春飞扬的岁月——母亲年轻时的留影。

另一种是文化素养的挑战。接听电话时,接线生经常要问到人的姓氏,简单的赵钱孙李这样的大姓一说就知道了,但复姓、冷姓、僻姓就很难一下子说清楚了,不把一本《百家姓》背得滚瓜烂熟,简直难以上岗!

更有人品道德的挑战。新中国成立前夕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社会环境与道德风尚可想而知,当时属白领阶层的年轻美貌的电话接线生,是社会上各色人等邀约、调戏、寻衅的对象。同伴中有喜有悲,有人成了富婆,也有人成了小妾,更有人被欺凌,也有误入歧途的。

我只知道一个结果:老妈不单独善其身,而且从接线生的“后台”走到了电信局的“前台”应对挑战。

她,作为第一批精选人才,在市区最繁华的中山东路邮电支局接办明码电报、长途电话的业务。这是当时整个宁波地区七县一市的主要对外窗口。

人生另一高度的新挑战,又随之而来。

共和国成立之初,社会上还没有推广实施拼音字母。明码电报的每个字,都要用王云五先生的《四角号码字典》检码标明后才能拍发。当时,这工作由临柜营业员接收顾客电报时当场完成。顾客的字大多不好辨认不说,要在认出字后,立即找出对应的四角号码,这对于只有初小文化程度的老妈来说,无异于让业余登山爱好者去攀登一座专业人士才能征服的高峰。

有段时间,老妈“走火入魔”了,两眼直视无光,口中念念有词,如巫师作法一般。当然,这“词”不是咒语,而是四个单数一组的一大串数字。如:4379,2571,2293等等(我乱写的呀,找不到这种字典了,估计“横扫四旧”时卖给废品站了)。

苦战能过关,后来她自豪地说,这一个个电报纸上的文字,在我眼睛里已变成四字一组的数字了。在当年一张局级先进工作者的合影中,她是笑得那么神采飞扬!

其实,工作上的难事,都是自己努力就可以解决的,最难对付的是各色人等。当时的东门邮电支局是24小时通宵营业的,由于经济不发达,也由于价格与工资差距太大,打长途电话与拍电报的人比较少,单位允许值班职工在下半夜的时候可以睡觉,但有人敲门必须开门营业。难熬的是冬天的下半夜,刚焐热了被窝,常常就有人敲门,一夜起来三四次是经常现象。更讨厌的是一些来搭讪或纠缠的人,有事或无事赖着不走,这是营业场所,你又不能赶他们走,还得听他们的海吹胡侃。好在当时乱来硬闯的人比较少有,老妈她们见招拆招的都应对过去了。有一年我做东,请老妈当年的一帮老姐妹聚餐,听她们趣谈当时应对“混混”与“大款”的故事,让我笑疼肚子,足可写本《女孙子兵法》了。

被动应对,不如主动出击。老妈向着更高的目标进发,在上班加开会的空隙中坚持读书,考出了业余高中的文凭!

她的学习环境如何呢,当时家里住的是那种东西两边厢房的房子。我们租东厢房的前后两间,我和老妈住前面一间,横放一张大床与靠壁一张小床,外公他们住后间,中间房门是不关的。为省电,在中间房门靠我们这边的门框上,装了盏当时最节能的3支光小灯。由于工艺不过关,这灯一开,变压器就会嗡嗡作响。这灯下,就是妈妈的读书所在。

每每半夜醒来,我就会看到老妈肩倚门框低头看书的背影。她挡住了灯光,却挡不住那静夜更响的嗡嗡声。我往往不敢翻身,怕有响动惊吵了她,且将这嗡嗡声作催眠曲又酣睡了。这剪影就在脑海中永远停格了。

妈妈至今不知道,我还珍藏着她的那张毕业文凭。文凭形似奖状,但左边有骑缝印,盖着“宁波市联合职工业余学校”的印章,而颁发处的用印是“宁波市人民政府文教局”,三寸见方,很是大气。

人生多磨难。懈怠的时候,每每看到这泛黄陈旧的文凭,每每忆起老妈灯下苦读的剪影,又倍添前行的勇气!

(原载2012年6月6日人民网记者博客,

改于2012年10月15日,时为农历九月初一,妈妈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