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仓央加摸《那一世》
只有一个人一直没有说一句话,他的目光静静地停留在他初恋女友的身上,这个还留着少女痕迹的名字,像一阵风将他的世界席卷一空,从此他把自己交给无数杂乱的工作和工作的无限杂乱。她的离开牵动着他的神经,她的出现撕扯着他的灵魂,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她一直就在他身边不曾离开过。可他先离开了她,然后她成了汤锐锋的妻子,成了他们女儿的母亲,再后来她毅然决然地远走他乡,千里之外,她拒绝他的所有信息,却又不得不呼唤他,就是不肯见他。
寒蝉,你在哪儿?我压抑得快不行了!
寒蝉收到禹蝶的信息时,正在位于棘阳和岭南之间的一个城市出差,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可以在一天之内往返。寒蝉的意识不止一次地提醒他去看她,可她整整五年从来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次信息,那次他打电话给她,好心提醒她把汤锐锋搞到岭南去工作,还被她劈头盖脸地挖苦了一顿,感觉自己真是多此一举。
你在哪儿?我喝醉了,好想和你说说话,就这一次,可以吗?
禹蝶,你怎么喝醉了,身边有人照顾吗?寒蝉刚回完信息,感觉不对劲,把电话打了过去。
禹蝶,你在哪里?怎么喝醉了?我在CS出差,离你比较近。
师傅今天六十大寿,他热爱酒文化,我这个关门弟子今晚乘兴大醉了一回。
你从来都不喝酒的,胃又不好!你人现在哪儿呀?
我在家里,头好晕,女儿不在家,我不想找任何人说话,只想跟你说。你在CS怎么不来看我?我快支撑不住了……寒蝉,你说你要守护我一生,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影子守护在我心里,不离不弃。你也是这样的吗?有我的影子守护在你心里吗?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听你说,禹蝶,心里有什么苦都说出来,好受一些。
一颗悲伤的心始终被一个影子填满,日子也不空虚。
为什么那么悲伤?这些年我们不都走过来了吗?禹蝶,有些话我不能对你说,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每天都会说,你能感应得到!
我找人给汤锐锋搞调动,等了快一年迟迟没有结果,他天天烦得要命,一喝醉酒就打电话抱怨,要么我回去,要么离婚。我连自己的家都守不住,我的坚持还有什么用!我是个无能的人,不能维持好这个家,我恨死自己了。电话里传来禹蝶稀里哗啦的哭声。
寒蝉静静地听着,他的心一阵阵收缩着,他真想抱一抱亲爱的女人,他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女人了。在家里,他像一棵茂盛的平行移动的大树,身体随着工作、吃饭和睡觉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没有风来,树是静止的,连树叶都忘了摇晃。他心如止水,树欲静风也止。他和林丹杨各司其职地经营着他们的家,没有大悲大喜,也没有大起大落,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向前发展。
寒蝉,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我?我都没来得及好好心疼过你,我想爱你一生一世,把我全部的爱都给你,弥补你从小缺失的母爱。可是我都还没有完全长大,还不会疼你,你怎么就离开我了?我不想这样独自心疼,我只想心疼你,陪伴你,让你的心里一直洒满阳光。
寒蝉的泪水从眼眶滑落下来,他完全没有反应。
我根本不想一个人远走他乡,我一个女人在这里太难了,我的心好苦好累,你懂吗?我知道你心里也苦,你把它和事业一起装下,我只有工作,心里装不下这些,我把它写在日记里,日记它不懂我。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不受任何人打扰。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寒蝉依然沉默着,他的沉默令他自己都感到窒息。
蝉儿,我的爱无法转移,即使汤锐锋把他所有的爱都给了我!我每天都在演戏,演给自己看心里踏实,别人看了也羡慕。我是个精神虐待狂,道德的殉葬品!是不是的?寒蝉,你告诉我啊!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寒蝉听到这里,心想,难道自己每天不是在演戏吗?酒桌上强颜欢笑,说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话,喝醉了独自承受痛苦。小城生活单调乏味,没有谁去追求想要的生活,为了温饱度日,又有谁在做真实的自己!
禹蝶,每个人都被现实冲击,又被生活层层裹挟,没有谁不去做别人,也没有谁不在做自己。他停了一下,却没有谁有勇气从这里走出去,像我和汤锐锋都没有胆量,除了我的禹蝶女侠,也只有我们的禹蝶同志胆量最大,活出了真实的自我。寒蝉把话锋一转,心里也轻松了好多。你现在只是暂时遇到一些困难,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蝶儿,别太脆弱,要不我心里更难过!
寒蝉曾经在师范学校戏称的“禹蝶女侠”“禹蝶同志”一出口,就听到电话那边扑哧的笑声,再一声“蝶儿”的呼唤,瞬间平息了禹蝶的心情,她的话语渐渐平静了一些。
蝉儿,我每天都会想你,你能告诉我,为什么离开我吗?
寒蝉岔开话题,你有时间多给家里打打电话,对汤锐锋多点关心,他很孤单。听他们班同学说,他也不喜欢回父母家里吃饭,一个人下班了回到家连吃饭都成问题。
一种新的感觉在禹蝶体内升华,远超出了往日的那种情感纠葛。寒蝉对她的理解,对汤锐锋的担忧,让她不再伤感那个未知的结果:今生我只需要你能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抛下我,还依然爱着我?即便你很忙也要给我一个回答。她在日记里不止一次地问寒蝉,也问自己。
第二天早晨,禹蝶打开手机,看到寒蝉发过来的信息:其实我们的这一生,很多时候都是在进行一场战斗,不是跟别人,而是跟自己。那是一个人的战斗,更顽强,更激烈,更持久。蝶儿,你能感应到我的一切,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的。
禹蝶没有立刻回寒蝉的信息,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复他。如果他突然出现在眼前,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投入他的怀抱,在岭南这个陌生的城市,没有谁认识他。她要像从前一样深深拥有他,哪怕天荒地老一次。
她想等到中午吃完饭回复寒蝉。
午休前,禹蝶刚躺下,拿起手机来编信息,手机里又跳出一条新信息,是寒蝉发来的:我的会议明天结束,如果你实在难过,我去岭南看你!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就直接回棘阳!
寒蝉,这么多年来,我是多么渴望你的到来,一次又一次在梦中与你相见,醒来仿佛大病一场,精气神无法回流到我的身体里。我担心见到你后,会病得更严重,那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相思病,会折磨死人,我曾经给你讲的那个故事,还记得吗?你……还是别来了……
禹蝶发完信息,倒在床上,大哭一场。家里除了她,还是她,她让自己接纳所有的泪水和心酸。
清明节,寒蝉回了一趟丹江老家,他站在那片荒冢前,第一次带着妻儿给母亲上坟。一度被他强烈拒绝提及的母亲,寒蝉把那篇心酸的《悼母亲》发到了禹蝶的电子邮箱里,她的视线在文字中一次次模糊,心在泣血。
母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是模糊的。一个五岁的孩子正需要母爱的时候,突然间失去了妈妈,这对于我是多么大的打击,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到。我的世界从那以后变得暗无天日,直到那个金秋走进师范校园,直到有一张灿烂的笑脸每天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仿佛阳光照彻到我的心底。
如果我早早写我的母亲,让你了解到内心深处真正的需求,一切都不会像现在。
或许我真的太自私,可我在研究别人时,却没人知道我真正缺少什么,需要什么。自幼缺失母爱造成性格情感缺陷,我一直在苦苦追求,最终酿成悲剧,让我终生无法安宁。
这么多年,我也够知足了,有妻子的照顾和儿子的陪伴,她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自始至终尽心尽力地呵护着这个家,而我心里始终没有她,是我愧对了身边的人。
我更愧对那个曾经带给我阳光与温情的女孩,今生今世我无法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这是我深深的痛。曾经爱得那样疯狂,那样执着,转眼间形同路人,那份痛是刻骨的。我知道时至今日,她不再需要我,可那份爱我怎么能够忘却?我的初恋,我的女人啊,常常让我痛不欲生。
五一放长假你会回来吗?如果方便,我想见你!不管你见不见我,我都盼望你能回来!
禹蝶孤独地遥望着文字中他和他身边的妻子,那个最初想赐予他母爱的少女,在成为母亲的千里之外,又一次心疼,却释怀了。
那个五一,禹蝶没有回棘阳老家,汤锐锋火速赶往岭南,看望刚刚做完手术的女儿,办购房贷款。那个暑假,禹蝶匆匆回了一趟棘阳,带着汤锐锋一起南下。他们曾经定下的三年在岭南团圆的计划,到第五年终于实现。汤锐锋的父亲去世后,他母亲去了荔阳二哥家居住。从此,禹蝶和汤锐锋过起了岭南人的小资生活,小城的家离他们越来越遥远,包括寒蝉。禹蝶写了三十多年的日记,彻底搁浅在她和汤锐锋圆梦的他乡。
寒蝉的心思飘得很远,如果没有我的召唤,她还会回到他身边吗?离开师范学校已经二十年了,她还固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着跟从前一样带着感情色彩的词语和句子。
我们总是害怕长大,却又不得不长大;长大是痛苦的,也是幸运的。固步自封不会长大,不敢尝试也不会成长,想做的事情不去做更谈不上成长;做了哪怕失败,至少你还知道是如何失败的,重振旗鼓再去做,就会成长。就像我自己,总是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我想做的每一件事情如果不去做,就像有一万只黄蜂追着我不放,直到我做完为止,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无怨无悔……从作茧自缚,到破茧而出,我终于能展翅飞翔,这就是成长!
寒蝉久久注视着曾经属于他的女孩儿,脑海里浮现出毕业前夕她的这段即兴演讲。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谢老师的那句话一出口,禹蝶自觉离开她所在的团支部,离开寒蝉。毕业近在眼前,没有别的选择!
寒蝉发现毕业前的班级有些颓废,需要增添一股势气。他一边忙着学校团委的工作,一边组织即兴演讲邀请了谢老师做评委。当禹蝶站上演讲台时,寒蝉为她担忧,她那颗敏感而丰富的心,会冒出些什么话呢。
她讲得很自然,很有感染力,他有点不敢相信,一向柔弱的她竟能如此坦然,不矫情,不遮掩,捧出整个心投入演讲。当他宣布许承业、方启军和禹蝶三人获得即兴演讲比赛一等奖时,他为她感到自豪,却不敢写在脸上。
曾经所爱的女孩儿,她还是原来的样子,总是把最灿烂的笑容展现在众人面前,任由那颗心去领受她未知的一切,值得他一生默默守护。寂寞的深夜,他用诗句倾诉心中的思念,然后尘封在心底。
避开尘世的喧嚣,苦涩的心底深处,以最初的生命气息,绽放开,一片洁白的葱郁。
季节交替掠过,岁月总是延绵而又蹉跎,呼唤你,无数次,只是夜夜你都妩媚地飞翔在,我梦里。
深深地等待,与日月常在,而往事只是过往的烟云么,想你,到深处,也只有心疼的自责与悲哀。
岁月没有风蚀,江流永远汩汩涛涛,泣血的日子,以晶莹灿然的容颜,点缀冰冷苍凉的寂寞。
久久注视你——那抹不去的面庞,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世纪的风雨,不能泯灭,生命的盼望与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