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溪,悄然十五载。今日是楚敬逸行蓄发礼的日子,亦是他道途启程的伊始。
寒暑更迭,当年襁褓中那个安静得近乎奇异的孩子,已长成身姿修长、面庞清俊的少年郎。吴老三为他整理着崭新衣袍,指尖拂过衣料,十五载光阴如泛黄的画页,一帧帧在心头翻过:
**初回钟山:**
“师傅!这孩子是不是饿了?我该喂些什么呀……”
“师傅!他坏肚子了!是不是我喂得不对?”
“师傅!起疹子了!该弄点什么药?”
……
“师傅——!”
“嗖——嘟!”一支毛笔钉在身侧柱上,附带的纸条墨迹淋漓:**“师傅已死,有事烧纸。”**吴老三的哀嚎旋即响彻山道:“师傅您老人家慢一步!把徒弟我也捎上吧——!”
**回山第五年:**
“三锅!三锅!五乐了——!”脆生生的呼喊老远便钻进吴老三耳朵。五岁的小人儿跑得脸蛋红扑扑,样样都好,唯独那捋不直的大舌头,听得吴老三恨不得找根擀面杖替他捋平了。
放下手中活计,望着眼前的小敬逸,吴老三心头五味杂陈。自打抱回这孩子,师尊除了赐名“敬逸”,偶尔来看两眼,这五年,他是真真切切又当爹又当妈。不会的?硬着头皮学!如今孩子能跑能跳,健康活泼,给这清修岁月添了生气,那份牵肠挂肚,想来与世间父子也无甚分别。
小敬逸见吴老三望着自己发呆,不解地拽了拽他衣角,仰起小脸,口齿依旧不清:“三锅!五乐了!”
“小敬逸乐啦?”吴老三笑着揉他脑袋,“高兴了就放开乐!”
小敬逸困惑地眨眨眼,固执地继续拽衣角:“三锅!三锅!五乐了!”
吴老三笑容僵在脸上,嘴角抽了抽:“呃…对!天是挺热的!”不由分说,三两下扒掉小敬逸的外衫,“脱了就不热了!”
刚松口气,却见小家伙嘴撅得老高,眼圈泛红,泫然欲泣,哀怨地指着自己肚子,一字一顿:“三、锅!五、乐、了!”
吴老三:“……”
胸中那口气堵得他哭笑不得,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好…好…敬逸饿了…三哥给你做去……等着……”
**回山第十年:**
“师傅!敬逸烧得滚烫!法子用尽了也不见好!”吴老三满头大汗,声音发颤。
楚云立于榻前,指腹搭上幼徒滚烫的手腕。屋内气息陡然凝滞,沉得令人窒息,恍如十年前那个血腥的日子重现。吴老三心慌意乱,“噗通”跪倒:“师傅!求您一定救救敬逸!他还那么小……”
楚云一声轻叹,似有千钧重:“敬逸,我自会救。起来吧。”这声音给了吴老三莫大支撑,他慌忙起身,侍立一旁。
楚云收回手:“门外护法。”
“是!”吴老三躬身退出,紧闭房门,焦灼如困兽。
门内,真元鼓荡如潮,低沉的咒言断续可闻;门外,吴老三心如油煎,来回踱步……
半刻钟后,门开了。吴老三急转身,却被眼前景象惊住——记忆中那个山崩于前亦不改色的师尊,此刻竟面色灰败,眼神黯淡,步履虽稳,却透着难以掩饰的虚浮。
“师傅……您……”
“无妨。”楚云声音低哑,“好生照料敬逸。”言罢,身影已消失在廊道尽头。
**此刻:**
“三哥,看什么呢?”楚敬逸被吴老三直勾勾的目光盯得发毛。
“没什么,”吴老三回神,眼底泛起暖意,“就想起你丁点大的时候……一转眼,都这么高了。”他抬手比划着,话匣子眼看要打开。
“得得得!”楚敬逸赶忙截住,“您老人家含辛茹苦,劳苦功高!陈年旧事就别倒腾了!您要怕我记不住我按您的词背一段?”
“嘿!小兔崽子还嫌烦了?”吴老三佯怒,抄起门边扫帚,“滚去参加你的蓄发礼!分了房舍,爱咋咋地!快滚快滚!”扫帚作势挥舞,将嬉笑的少年“赶”出门去。
楚敬逸笑着摇头。三哥这嘴啊……也罢,时辰将近。
钟山的蓄发礼五年一度,名为束发,实为弟子正式入门的象征。对自幼长于此山的楚敬逸而言,少了旁人那份初入山门的激动与忐忑,更像是一场必经的仪式。
礼程循古:恭礼,祷词,分堂……轮到“佩束”一环时,传法堂下,唯有楚敬逸一人孤零零站着。看着掌教座下新添的两名记名弟子,再看看自家门庭冷落的传法堂,他暗自嘀咕:师尊……莫非真如传言那般懒散?
正出神间,一道身影捧着佩饰束带,停在他面前。周遭目光瞬间聚焦——来者竟是素来深居简出的**传法长老楚云**!
低语声四起:“楚长老?!”“束带环节何须长老亲至?”“那少年是谁?”
纷杂目光中,楚敬逸却如芒刺在背。自记事起,师尊周身总萦绕着沉重压抑的气息,偶尔言语也晦涩难懂。可他也记得十年前那场高烧,记得师尊踏出房门时那罕有的疲态……敬畏与孺慕交织,矛盾得让他不敢亲近。或许,这便是“父亲”的感觉?他只能如此宽慰自己。
“敬逸,上前。”楚云的声音将他唤回。
楚敬逸连忙趋前一步,小心接过那叠整齐的束带。
楚云取过额带,动作沉稳地为弟子系好,声音低沉:“可知此佩束何意?”
“弟子……不知。”楚敬逸微怔。
系好额带,楚云又俯身,为他束上象征端谨的矜带:“发带束思,慎思笃言,明心见性;矜带束身,除魔卫道,以身作则。”最后,他将一枚温润玉佩系于少年腰间,“此佩,是师门印记。无论身在何处,见佩如见同门,可得一份照拂。”
楚敬逸深深稽首:“弟子受教,谨遵师尊教诲。”
当他抬起头,却瞬间怔住了——
楚云的唇角,竟扬起一个极浅、却无比清晰的弧度。那笑意,如同冰封深潭投入了一缕暖阳,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慈和的**欣慰**。刹那间的暖意,无声无息,却仿佛融化了经年的疏离,熨帖了心底深处那丝莫名的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