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他一直沉默着,我也懒得说话,只把额头靠在玻璃上,用冰冷的玻璃给自己降降温。
程誉恒的车开的极稳,车里又放着低低的音乐,我越来越觉得困,眼皮上下打架,几乎要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刹车,我一下子冲出去,差点撞上挡风玻璃。
我往后靠了靠,抬头一看,才发现他已经把车停到了地下车库。
他熄了火,推门下车,我忙跟着他下去,小跑着追上了他。
进了电梯,他按了顶层,对着电梯门背对我站着,看样子什么也不打算跟我说。我一头雾水,跟着他走出电梯。
电梯对面就是扇门,我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这是一梯一户的公寓,再回过神来,程誉恒已经把门打开了,“进来吧。”
是复式,很简洁大气的户型,客厅极宽敞,一面是大落地窗,隐隐能看到川流不息的高架。
我怔了怔,“你什么时候买了一套在CBD的公寓?”
他随手按开电视,“朋友送的。别告诉我妈,还我个清静。”
我仰头看了看屋顶上璀璨的水晶吊灯,掂量了一下,这房子起码得一千多万。
他怕我想多,又补了一句:“我那天帮他签了个合同,那合同净利润大概三四千万,送我套房子也不算亏吧。”
程誉恒说完就转过走廊,往里面房间走,我好奇地跟在他身后,才发现走廊尽头是间影音室,他在吃喝玩乐上头样样精通,那些设备一打眼就是顶级,连墙上都事先包好了特殊材料,处处显出主人的专业。
一整面墙上摆的都是CD和黑胶唱片,复式的层高本来就高,乍一看倒真是壮观。
我兴奋起来,爱不释手的摸着设备,“你倒真会享受。”
程誉恒随手按开音响,音乐缓缓流泻而成,是门德尔松的钢琴曲。他这人俗得不行,对外倒显得极有格调。
他从影音室内置的小冰柜里给我拿了瓶果汁出来,自己翘着脚大摇大摆坐下了,说:“你要不然看点什么?这儿有全套的设备,你想看电影吗?”
我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电影想看,嘴上却说:“我想看原版《罗祝》。”
《罗祝》是七八年前的话剧,红极一时。话剧有版权,很少能出剧场看,我只是兴起才刁难他一番,也知道他肯定没有。
没想到他竟转身去了CD柜前翻找,不一会儿就拿了张光盘走回来,蹲在DVD旁边调试设备。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你怎么有的?”
程誉恒看了我一眼,笑的挺得意,“六哥跟导演很熟,托他刻了几张盘。”
那光盘果然没有什么标识,只是在上面写着“罗密欧与祝英台”,字迹清奇遒劲,龙飞凤舞,一看就是程誉恒的字。
我们几个从小就学过书法,我已经很少写字了,但还能写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他指挥我,“去把窗帘拉上。”
“不。”
他噎了一噎,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拉上了窗帘。他家的窗帘不是百叶窗,而是厚厚的天鹅绒料子,窗帘一拉上,所有光都被挡在外面,倒好像是晚上了。我坐回沙发上,脱鞋蜷在沙发上,托腮看着他调机器。光线暗了下来,他家沙发又舒服,困意袭来,我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头不住地摇晃。
“林纾。”他摇了摇我。
我睁开眼睛,眼神还有点迷离,“啊?”
“你是不是困了?我送你回家。”
我猛地摇了摇头,立刻精神起来,又往沙发里缩了缩,“我不回去。看话剧啊,我要看话剧。”
他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坐在我旁边,对着屏幕按了一下遥控器。
荧幕亮了起来,开头还是嘈杂的人语声,明显是录的现场效果。不一会儿,幕布拉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罗密欧,我的冤家,你为什么喝光了所有的毒药?”
我第一次看这出戏的时候就觉得,一开场的嗓音实在是悦耳,沧桑里透着从前年轻时些微的清脆甜美,丝丝哀凉像是雨丝,一滴一滴叩在心坎上。
“啪”一声,程誉恒用打火机点上烟,缓缓地吸一口,吐出的烟雾让画面有些虚化。
我没有拦住他,这样的光线,这样的故事,大概真的需要一支烟来相配。
然而他不再吸,只把那烟夹在指间,任由那烟灰积成长长一截,“啪嗒”一声掉进烟灰缸,腾起些烟雾。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荧幕,眼神却有些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光影明灭,他脸上也是半明半暗。程誉恒的侧脸比正脸还要好看,他的眉毛很浓,眼眶深深凹下去,鼻梁挺拔,下颌弧线修长自然,棱角分明,几乎称得上完美。
他与叶世臻的漂亮是不同的。叶世臻很干净,白皙清秀,优雅绅士,处处体现着良好的家教。程誉恒的棱角像欧洲人,皮肤颜色却有些深,笑起来痞气而迷人。
“林纾!”他转头看我,却发现我盯着他侧脸看,“你不是要看话剧吗?”
我连忙转头,戏已经演到了两人初见的那个定格画面,罗锅帅得流里流气,祝婉莹惊艳如天人。
我看过两次现场版的《罗祝》,一次首演,一次重排。第一次是和哥哥们一起,那时候程誉恒也像现在这样坐在我左手边,右边坐着大哥。第二次则是和叶世臻,身边只有他一个。
那时高中还没毕业,又因为看多了亦舒和琼瑶,伤春悲秋得好像自己明天就要死了。看罗祝也是一样,到最后三分之二就憋不住要哭了,可程誉恒在旁边,在他面前哭鼻子到底是有些难为情的,只死死咬着牙憋着眼泪。
余光一瞥,他把右手握成拳,微微咬着食指关节。
“你哭了?”我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忘了自己还在憋着眼泪,略带着哭腔问他。
他闻言,转头送了我一个大大的白眼,“你才哭了呢。”
那时程誉恒也是高中生,却因为天天和哥哥们混在一起,真以为自己有多大了呢,开始学深沉装成熟。要是被我发现了因为这种爱情故事哭,一定会被我当笑柄笑一辈子。
可他虽然极力掩饰,我还是听出了鼻音。
于是这事在我这儿变成了嘲笑他的把柄,以此威胁他直到高中毕业。
和叶世臻的那次就浪漫多了。叶世臻和导演认识,安排了第一排,我旁边坐着的就是首演的几个演员,女主角正好坐在我左手边。
她比几年前在后台时更瘦了些,妆容也更精致,漂亮了不是一星半点。然而那种青涩稚嫩却不见了,对一个演员来说也许是好事,但对我这样的观众,则是五味杂陈。
五年的时间,改变了她,我何尝不是被改变了?
现在,比上次看又过了半年。
“林纾。”他张开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来,“怎么了?”
他指了指幕布,“你看不看?”
我点头如捣蒜,“看看看看看。”
戏已经演了过半,恰好是两人大闹戏院翩翩起舞的那场戏。
舞曲适时响起,曲调舒缓如潺潺流水,忽而加快,便如此刻两人心境,跌宕起伏却都未曾察觉。
我抱着膝盖,忽然想起一事,“你跳过舞吗?”
“废话。高中毕业舞会你没参加吗?”
他说高中毕业我才想起来,毕业舞会上,我的第一支舞是跟他一起跳的。可那不一样,我跟他跳舞是因为熟悉,但罗锅和祝婉莹跳舞是因为爱。这本来就不同。
我摇摇头,说:“不是,我是说你有没有和自己喜欢的人跳过舞?”
程誉恒愣了愣,盯着屏幕看了许久,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低声说:“有。”
其实我是没听见的,因为过年这几天表哥老拉着我打牌,一打就打到凌晨,没有一天睡过一个整觉。我实在是太困了,根本看不下去,只勉强撑了一会儿,就头一歪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被他摇醒,“林纾,林纾。”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独自一人霸占了沙发,身上还搭着毯子,“干嘛?”
“你别睡了。我送你回家。”
我重新闭上眼睛,“我太困了你别动我。你让我睡觉吧。”
他继续摇,“你给我起来。”
在最困的时候打搅别人睡觉,是这世界上最惨无人道的做法。但我困得不想跟他计较,只说:“你让我在这儿睡吧。”
程誉恒说:“你在这儿睡我怎么跟你哥交代。”
我转身冲向沙发里面,“你说我睡的是意舒家。”
他终于哑口无言,只说:“那你也别在这儿睡啊,又不舒服,你去客房吧。”
我特别满意,“这儿挺舒服的。”
“不行,”程誉恒还是不答应,“你睡这儿脚会肿的。”
我一下子坐起来,拿起靠枕往他脑袋上扔,“你能不能让我睡个觉了?”
程誉恒接住抱枕,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现在还困吗?”
他一说我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对他翻了个白眼,往后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他抱着靠枕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说:“现在才下午三点多,还没到睡觉的时候,你赶紧回家去。”
我只觉扫兴,哼了一声坐起来,去洗手间洗脸。
刚打开水龙头,他却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吓了我一大跳,“你干嘛?”
“是不是叶世臻惹你了?”
我愣了愣,闷声道:“他能怎么惹我啊,那是他的工作。”
他嗤笑一声,“你要真是这么想的,就抬头,看看镜子里有什么。”
我不明就里,抬眼看向镜子,只看见了自己的脸和身后的架子,没懂。
“什么?”
程誉恒一本正经,“看见鬼了吗?”
我没好气,打开水龙头把水往他脸上撩,“滚。”
当然没泼中,他轻轻松松躲过,双臂交叉在胸前,斜倚着门框,“行了——喝酒吗?”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大哥一直控制着我喝酒,但其实我酒量很可以。程誉恒和表哥经常趁他不在的时候给我灌酒,他俩的量也只比我多一两瓶而已,每次都是三个人一起倒。
他应了一声,转身往楼下走,我突然出声:“我不要红酒,要啤的。”
他一边摇摇晃晃走下楼梯,一边应答:“知道了。”
我叹了口气,抬头看看镜子,还是没能看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