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盖日、雨线如幕,大风大雨中便是至交好友,咫尺之遥见面不识者不知凡几,所以包括卢明月在内,画舫上满怀心事的五人都不知道就在小舟之后十里的一座百丈山崖处,不知何时起竟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稍小的身影高不过四尺,身上罩着一件淡紫色长衫,迎风轻摆,一张青青嫩嫩的少年脸庞,却不像寻常少年束发成髻,一头及肩的长发离经叛道般随意四散,配着眉心中央处一点红痣,俊朗中带着几分邪气。
若是再过上七、八年少年定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俏公子,不过现在么,略带着婴儿肥的下巴让他怎么看都不超过双七的年纪。
人小却是鬼大,佳公子以手贴额,伸长了脖子数着黑乎乎的山岭上窜起的点点黑影,忍不住啧啧出声,
“只不过是侥幸熬过了个旁门左道的讨巧玩意儿,咱们这位上都宫的真仙却是将这方圆几十里的鸟雀都惊了个干净,至于么?”
“上溯千年,这上都宫也是和我门齐名的大宗派,七峰七脉,放到偌大的中土,每一任的上都七子都可以算得上是开宗立派的人物。只是这几百年来七峰人才凋敝,不但没几个惊才绝艳的青年引领风骚,便是祖宗传下来的的道法剑术也只是囫囵吞枣勉强学了个七七八八。
想必是大道不通,便只好另辟蹊径了。所以这千年以来上都宫那些证不得大道又自恃身份的老学究们便渐渐地把心思都花在了这讨巧的捷径上了。
不过这迷魂醉心虽说是沾了迷魂烟旁门左道的晦气,可一旦历练成功,这心境修炼所得确实颇丰,于日后飞升大道有益无害。
唐傲师叔祖曾亲身试药,半旬之后方才黑雾散尽,“离心决”修为竟直接从“大”字中期跃升至“藏”字门槛,师叔祖坦言,若是道心稳固,便是‘藏’字中期也非难事。”
高个身影是一名中年大汉,浓眉大眼身形壮阔,俏公子站直了也仅仅够到他腰间,此时虽然口中“嗡嗡”出声,再加上山崖上狂风呼啸,可他右手持着的一杆三尺睡莲却是雷打不动,不多不少将那倾盆的大雨尽数挡在了俏公子的身外。
“以身试药?我可是听说门里所得的迷魂醉心都被掌门妥善收藏着,怕得就是门下弟子重蹈当年三道长老走火入魔的覆辙。
小、无、相、般、若、大、藏,唐傲两百多岁的人了,这‘离心决’还停在‘大’字中期,哪里来的为众生求大道的情操高义,一跃‘藏’字添岁百年,我看他是眼瞅着寿元无多,狗急跳墙罢了。”
天门六道——天仙、人间、修罗、畜生、鬼门、幽冥,唐傲高居鬼门道长老,论人望、论术法都可以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掌门之外与另外五位长老平起平坐。
可俏公子不过双七的年纪,张口就给这位门内巨擎定了个狗急跳墙的雅号?
更令人跌破眼镜的是中年大汉听着耳边俏公子的口诛笔伐却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与莲叶、豪雨、悬崖浑然天成的模样。
“可即便收获再多,若是连小命都没有了,还怎么去求那狗屁的仙道?”
俏公子也不管中年大汉不敢随意接话的尴尬,双手负在身后嘴角微讽,“那四个娃娃撑天不过六岁,别说筑基了,便是奶水估计都不曾断得干净,这上都宫的二代弟子却揠苗助长,狠得下心肠去拿稚子赌天运?
这般狠心下作,无怪乎七峰七脉福泽渐消,气数将尽。”
“哈~~~~”
峡谷中,卢明月笑声肆狂,不但将两岸鸟雀惊了个遍,即便是画舫四周的汹涌波涛也被无形的音波炸得水花四溅。
仙道修为,心境最重,一旦道心通明便是“坦荡大道扶摇上九重”,本是一桩搜罗庚寅虎子的小事,却偏偏横生波澜多耽误了两日光景,又因着石伢子的试炼,卢明月这一路行来远没有看上去的气定神闲,相反因为担着心事胸中郁结之气菲少,此刻一朝了心事,气借音放,端的是无比痛快。
“这便是修仙的本事么?终有一天,我也会有如此的威势?”笑声如黄吕洪钟,在石伢子听来便是如天雷滚荡,心下抑制不住地颤抖。
这画舫四周的天地风水便好似尽在卢明月的掌握之中,要它起风便起风,要它浪高便浪高,端的是神仙手段天地之威,任凭说书人口灿莲花也比不上这眼见为实的壮观无朋。
正在石伢子心思烦乱的时候,只听“喀”的一声脆响仿佛黎明阳生,昏昏暗暗的船舱里顿时亮堂了起来,紧接着一股子微腥的水汽扑鼻而来,抬头一看——整座画舫的篷顶竟不知被什么利器齐刷刷削了个干净!
音止风歇,卢明月一身白衣站在舱口,那仿佛随时都会倾覆过去的画舫竟是如定海神针般原地不动,应着这黑云中陡然空出的一片亮光,卢明月在四人眼中简直就是天仙下凡,只是这天仙却是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石伢子,目光如炬。
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孩童,较之之前心思细腻了无数倍的石伢子清楚地从这两道灼热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贪婪的味道,当王年确定石伢子生辰八字无误时望向他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拜见上仙~”
石伢子不敢多想,立刻俯身跪拜叩见。
在徐府中一直扳着一张脸的卢明月这时候的脸上是怎么藏都藏不住的笑意,“不必多礼,先前仙凡不属,你们不过是师尊点名的稚子顽童,贫道受你们跪拜大礼是理所应当,如今尔等四人得悉天地灵气的一丝气机,待到了开阳峰面见师尊行过拜师礼,你们便是贫道的师弟了,上都宫规矩轻便,因着闻道有先后,平辈之间只需稽首即可无须跪拜,到时候可别忘了。”
“望峰谨尊师兄教诲。”
卢明月交代清楚,一边的徐望峰在回话之后竟是又原地拜了三拜,说道,“师兄提携之恩我等没齿难忘,些许礼数又怎么能表寸心一二。”
龙生龙、凤生凤,徐朗虽是溺爱侄子,却也知道坐井观天的道理,码头、商行倒是带着徐望峰都跑过几次,与人生意、联络时徐望峰也是在一边玩耍嘻戏。
以前是顽劣成性不屑学那些把酒言欢的客套话,可在那连绵的噩梦中光是都宝斋便被上门讨债的恶贼们挤垮了三次。
初时对着梦中府尹大人的嘲弄嘴脸,徐望峰抢步上去便是一顿拳打脚踢,也不管够不够得到府尹大人状如粗桶的腰间,总之一口恶气定要出得淋漓尽致。
可转眼间他就看着自家老态龙钟的父亲朝着人家嬉皮笑脸,险些就要跪倒到对方的脚边赔个不是。
十年砺石剑光空,踏雪寒梅印未融。
莫道西风欺骨瘦,弯弓满月待惊鸿。
他徐望峰也是上都宫百年难遇的奇才资质,凭什么天时地利都被他姓林的占尽了?
大不了豁出一张脸皮,难道这上都宫里还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卢明月微微颔首,也不管大风大雨将四人的衣衫打了个湿透,自顾自说道,“上都宫规例弟子十年一选,距离上一届新弟子上山尚不足四年,此番是师尊夺天地阴阳推算出尔等天赐之资世所罕有,故而令我与清风师兄下山寻找,以便教习《宝华真经》振兴我开阳峰,此事事关重大,对其他六峰皆要严谨口风,但凡有人问起你们便说自己是捐门子弟。
所谓捐门子弟乃俗世大门大派献上供奉才得上山的弟子,不入宗谱、不得习真经,尔等既有这等深厚福缘,自当好好研修真经切记不可因为天分过人荒废怠慢。”
“我等一定加倍努力,以报师尊大恩。”绕是经历了迷魂醉心依然嘴角咧开的徐望峰按耐住心中的惊喜带头朝着船首方向拜了三拜。
开阳峰主的入门弟子?!
一夜之间,四人竟已成万人之上!
卢明月欣赏着四人脸上大喜过望的神色,自己的脸上也是一片笑意盈盈。
每个修真大派的山门都不是轻易能进的,凡夫俗子又岂能看穿嘎子河中一片山峦叠嶂的障眼法?
千年以降三湾六峡里流连忘返了无数的痴男怨女,却连一丝上都宫的影子都没找到,只留下一处处的“某某年某某人到此一游”的石刻大字,他们又哪里能想到这孤陋寡闻的嘎子河里竟藏了一处天门?
鲤鱼跃天门,浅滩游龙升。
卢明月刚刚看似轻巧地一撞,实则暗藏了三十六种法门口诀,应和着时辰变化才从一百零八道生死符箓中寻得一条生门,若是有无知客学他那样随随便便往那山壁上一撞?定是一团血肉浆糊的下场。
也正因是进了上都宫的山门中,卢明月才敢那样的放肆一笑,可即便如此他也是小心翼翼地将灵气范围仅仅局限在画舫四周,一旦心尘褪尽便迅速止了声息,不是怕音浪太强损了石伢子他们的神智,而是怕引来门中师兄弟查看徒惹是非,要知道为了小心隐秘,他甚至不敢御剑飞行,从漓阴城到上都宫才一炷香不到的路程,偏偏只能借着一艘画舫顺流而下,这其中的憋屈才化作心尘忧扰其心。
只可惜正应了那句“天不遂人愿”的古话,天人殊途,卢明月便是能御剑飞行也远远没到踏碎虚空的境界,所以当他听到背后响起一把厚重深沉却响彻上都宫贯通三湾六峡一十八条山门入口的声音时,他的心都几乎停摆了片刻。
“天道门幽冥道大长老荒宗幸,携门下弟子黄四拜见上都宫大罗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