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雪山和雪山之间

我没有写过书,也不知如何写序,想来想去,应该介绍一下我为何在此,又为何一直在此生活,而自然,是如何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实际上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是主要的力量。

对于滇西北这个区域,我是一个外来者。我出生在遥远的四川小城,从地理上看,是横断山脉东部边缘再向东延展的盆地,岷江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缓缓流淌,在这之前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它刚刚容纳了大渡河与青衣江。我对江水来处的最初印象,来自每年冬天江水的静绿以及夏日的混浊咆哮,它们带来上游山脉冰雪或暴雨的信息。

少年时,我一次次在洪水的漩涡中安静地被带到水下混浊的深处,再由它带领近水面,沿着切线方向奋力游出,这是我们一帮胆大的小孩的游戏,把握危险边缘的精妙平衡带来的刺激。更多的时候,在家乡另外的小河,抓住石头躺在水底,看着水面的树叶与浮萍缓缓流过,有时有漂亮的糖纸,这在当时是稀罕的。大多数时候,阳光自顾自洒下碎银,由水面反射给它自己,不知道是忧伤还是开心。

暑假时,我躺在草席上,拿着《中国地图册》研究,水来自哪里,山脉来自哪里。打开巨大的世界地图铺在地上,更多的山脉、高原、极地,以及无尽蓝的海洋啊,那瞬间倒吸的一口凉气,至今没有缓过来。血液流得总是那么快,以至必须助跑着从桥面上往下跳——空中无用的挣扎后“咚”的一声浸入幽暗深水。夏到秋,秋至冬,凌晨便去游泳,默默定下必须几个来回,数着憋气必须两分钟。以这些无端端的行为来冷静。

其实我家人的生活比较悠缓,那个年代的人,并没有什么自然的概念,现在看来,他们一直生活在自然之中。

在江边原野中间,田野环绕的民国时期的老派小区里,我外婆的房子是第二排平房的顶头一间,比起别人家前后的院子,多了侧面的一个小院。依稀记得前院有一些常绿树,松或者柏,也许水杉,树影正好落在门口石凳上——家家户户都从江边搬来枕头大小的鹅卵石做凳,经年之后,中间微陷且异常光滑——夏日悠长时,有些伸长的枝叶的影悄悄探头进入窗前的书桌,瞅一眼桌上未开启的书,写到一半的句子。忽而又听到老挂钟的针脚规矩走动的声音,就调皮去打乱节奏。

侧院里有桃,枇杷树也在里面奋力生长,还有矮小的橘子树,果实要等到十一月。偶尔的年份,也有葡萄藤,夏天挂了果,来不及熟就被偷偷摘光。花朵就散在前院和侧院中。后院则是菜地,种着应时菜蔬,屋檐下的角落有几口黝黑的大缸,用来存储雨水浇地,同时各家都有自己的茅厕,就在菜地尽头,应该有专人收集,其中部分大约也作为自用的肥料。当时外公外婆退休,儿女已无须操心,正是一生中难得安定的闲居时光,除了读书散步,多数时间就伺候花草菜蔬。

没人知道我喜欢凤仙花,加上明矾捣碎了,偷偷染出淡粉的指甲,藏在袖子里,上学前赶紧洗掉。院子里姹紫嫣红,不能吃的我基本都不认识,现在回忆起来只有斑斓的颜色。专偷外公的一串红,红色的花心——后来知道叫冠筒,里面有清甜的蜜。一大早我就把它们摘光光,外婆假装骂,外公假装没听见。据说外公年轻时花鸟虫鱼都画得很美,可我除了他优美小楷写就的家训,其余也没见过。他总是眯着眼睛在听鸽哨,天空湛蓝只因为他的鸽子才变得自由。外公也在家人的督促下教过我们画竹写字,孩子们太顽劣,学不学的,他其实并不在意。

季节的变化在食物中,鼠麴草嫩的时候做粑粑,蒲公英可以煮猪肝汤,马齿苋要糖醋,金银花泡茶加一点冰糖,枇杷叶煮水止咳。木槿花美丽又美味,煮蛋汤有别样的轻滑,据说可以明目,引得我外婆八十多还要爬树去摘花。西瓜必须浸在深井里,我喜欢这冷沁动人的甜味超过玫瑰糖的馥郁。而菖蒲与翠竹长植,是他们文人的骄傲,菊花也是骄傲的一分子,不过于我而言,用菊花烫鱼火锅似乎更美味。

除岷江外,家乡另有两条小河,巨伞一样的大榕树,严肃、持久、美丽,铺满了整个河岸。冬天它们也落尽了叶子,纤小的植物稍稍有些零星绿意的时候,小孩子是看不到的,只有大榕树新绿的胞芽忽然遍布河边,春天就到了。我对家中春天的平常蔬果没有太多印象,大榕树新出的淡绿带粉的苞芽沁甜可口,才是小孩子的最爱。我们爬上爬下,争采嫩芽,我们在树下打架,我们在树上打架,有时摔一个下来,躺半天不做声响,起身后发现大家都跑光了,就独自默默回去。夏日炎炎时,因为期末考不好不敢回家,我躲到河里去,有时也躲在树上,那么多细细水波,那么多密密的树叶,它们自顾私语,并不注意我的存在和忧虑。

这是我小时候生活中的一点点自然。到了四十岁以后,我常常被召唤到记忆中,眷恋那时候的小小情趣,也怀念那些生活在平凡中的长辈,深深地感激他们从不曾真正拘束我。

家人、邻人,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年代的人们对于花草树木有天然的喜爱和表达,我们总是赞叹谁家的花种得好,而他/她一定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哪怕只是在狭小窗台上的几个土盆中,甚至只是在一个废弃的痰盂或木箱里,月季、玫瑰、蔷薇、文竹、芍药、牡丹、大丽花、长寿花、君子兰、蟹爪兰……人们都种上花,林林总总,相互唱和。

我的外婆喜欢茉莉和栀子花,可以穿成花串别在衣襟上,插在发髻里——可惜她早早剪了齐耳短发,那就挂在蚊帐里。外公喜欢南天竹变换的颜色以及文竹的深浅绿意。我后来自己插花所选不过枯枝以及小型花材,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局促,原来红釉花瓶里牡丹、茶花、芍药为主帅的花束,在他们年老的时候,绽放心中瑰丽,并没有因为时光老去而衰退。而另一个极端是,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派我送一束蜡梅给外公,外公微微笑,说香花还是在户外的好,出门转角,不经意闻到。不经意才是上道。

我记得盛夏时和邻居们一起彻夜等待一朵昙花的开放。它开放的日期被早早计算并公告,下周啊,还有三天,还有两天,最后等一天……就在今晚啊!人们准备了好多零食、小板凳围坐着等,大人小孩,只为一朵昙花。我不记得邻居的名字,不记得当日有谁,我在瞌睡中被唤醒,只记得朦朦月华下,一切都被笼罩在微黄的光晕中,昙花一现的时候天地肃静,而我分明心旌摇曳又无可述说。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出差,使他成为他那一辈人中难得的有机会在国内四处游历的人,从东北的冰天雪地,到大漠黄沙、东海潮水,再到西南雨林……他回家后绘声绘色的描述直接引导了我们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其中九寨沟、海螺沟的照片引起我对藏区以及雪山、冰川、森林的深深的关注。他买给我的最珍贵也是至今没有丢弃的书,是红蓝两色塑料封皮的《中国地图册》及《世界地图册》。

在我小学的时候,我们经常在饭桌上讨论地理问题,从国内延伸到世界,经纬度、海拔、风带气候带……我会随手画出所有的省份和大部分国家的地图。我们热烈地讨论我要去到某个城市需要经过的所有地面路线,如果不用考虑钱的话。我们讨论季风和洋流,以及我们都未曾经历的可能的航行。我和妹妹有次在公交车上争论光速,我告诉她,她看到的星星也许早已消逝,不过是一个影像,又商量如何像对折一张纸一样折叠空间,以使我们的星际航行航程最短,全车人哄笑小儿幼稚,父亲正襟危坐并不回应。

父亲最后的旅行,是在他七十岁的时候,随我徒步了白马雪山。沿着U型谷,在原始森林中缓行,在高山草甸上看到大片的蓝色鸢尾花和黄色马先蒿,冰川在浓雾细雨中逐渐显露真颜,日落之后,于暮光升起处熠熠生辉。

我的母亲则继承了她父母对花卉的热爱,虽然她厨艺一般,也不会做桂花糖玫瑰糖,但我们家花草不断。母亲喜欢她父亲喜爱的一切花草,以此来寄托思念,而花草热心地回报她,带给她赞美和欢笑。她在大理居住时,种下的秋菊与芍药、靠墙的金银花依旧年年盛开,就连韭菜与藿香,也经年提供日常所需,我儿子因为这些常常念叨他的外婆。

除了日常花草之外,母亲也在老年时发展出对大自然更多的热爱,她在映日荷花初开的西湖边晨练,也喜欢骑自行车穿过山丘中的茶园。在厦门居住多年后爱上大海,不论风和日丽或者是风急浪高,她都爱面朝大海,打一套太极一百零八式,动静相宜。每日清晨,她所遇见的一切,都化作她内心丰富的内容;自然所呈现的宽广,令她的世界也因此开阔。

我青年时丧失理想离开家乡,沿着河流回溯,一直往上,再往上,从河谷蜿蜒处到这高山峡谷之地,机缘巧合定居在这里。最初在飞来寺村居住,后来搬到雾浓顶村。这两个村子,属于迪庆州德钦县,对外来者和游客而言,其地标是梅里雪山。梅里雪山是怒山山脉的一段,这里是三江并流的核心区域,云岭山脉、怒山山脉、高黎贡山从东到西依次排列,在雪山与雪山之间,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以及最西侧的独龙江,在峡谷间前行。这里是比我的家乡“更大”的自然。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多年,时间流逝,我仍然像孩子一样任性,总是能给自己找到无事可做的理由,保持着游荡的习性。

山脉的伟大无可比拟。从山峰到冰川,林间溪流,湖泊与大河,布局巧妙合理。在我看来,三江并流区域是“山川”两个字在大地上的真实缩影——尽管我不太喜欢“山川”“山河”这样人文气息的词语,却不得不用它来表达多数人理解的情绪。我总是想象自己在高空中俯瞰,我不需要羽翼,峡谷的上升气流足以带着我越过雪山,再往上,从更高处俯瞰大地的纹理。我想让我的老师来这里,他在我年少的时候为我介绍德沃夏克,喜欢音乐的人都应该来听听这自然的乐章,相比词语,音乐就真实得多。

当我站在云岭山脉时,在更远的青藏高原,山脉的源头,大气正在高空转换。低处的冰川,在阳光升起的瞬间,开始滴落一颗颗透明水滴,水滴从冰原开始汇集,在草甸和森林间逐渐聚成溪流,集合、奔腾。同样发生着这些的,是江河源流沿途的山脉,我身边的梅里雪山、白马雪山、碧罗雪山、高黎贡山,在自然之力统一的指挥下,纷纷参与。融雪汩汩地在山间流淌,从高山草甸的灌丛,到杜鹃林下,谢绝古老的暗针叶林的挽留,一路从雪线之上速降4000米,汇入几条大江。高原冰雪融水的河流接纳沿途的雨水,一路远去直至遥远南方深深的海洋,再由每年的西南季风带回到这些高山上,完成雨、雪、水的循环。季风沿途的植物以森林、草甸和河谷植被的不同形态,吸收、蒸发,参与这年复一年的回旋曲——如果没有它们,水汽在到达内陆600公里左右的地方,就会偃旗息鼓——这是美好的配合与真正的谐和。河流自北方来,风带着水汽从南方上溯,也带着花事,回馈远方。

阳光从另一个星球洒落下来,没有了之前我家乡盆地的阴霾。即便不从高空俯瞰,我也能看到这平行的山脉和河流,了解到垂直方向和水平纬度不同的热量、水分以及信息的交流。地球内部力量带来板块的撞击和山脉隆起,外部的力量——阳光、水、风、河流、植被以及人类深刻了这里的地貌。几千万年以来,每一刹那的变化累积到我们现在看到的伟大景观,一切都在流动,流动是伟大的力量。我在这力量的核心中。

在雪山与雪山之间,河流从高往低,从北往南;森林沿着山脉流动,我可以清晰看到林线的蜿蜒,季风在峡谷流动,它带来的雨滴从树冠落下,被土壤下方的根系吸收,流动到树干和枝叶。水在叶脉间流动,水雾在林间流动,苔藓吸饱了水从枯黄变成青绿,挽留住水分在土壤表层流动,暗流在冰川下流动……我的血液在流动,如同江河,我思绪流动,如同云雾,这一切之上,阳光带着热量在流动,从星球之外穿梭而来,在冰川上,在森林间,在每一片草叶,在飞鸟的羽翼与走兽的脚步上,在我的眼睛里。

在飞来寺居住的时候,俗世的尘埃还不能到达神山的高度,我伸手出去就能牵回来几朵峡谷里闲荡的棉花云。天地洁净,卡瓦格博神端坐在云层之上,晚霞满天是他在巡游。在他的目光下,藏人从澜沧江源头而来,云雾的幕障因他们庄严的祈祷而缓缓打开。他们的骨节粗大而扭曲,一路风尘,在雪夜里用羊皮囊燃起明明灭灭的篝火,他们唱起古老的歌谣赞美大地。我无法忘记但永远不能复述那样纯真的歌谣,不曾经历风雨,不曾有过摇动的思绪。是不曾照过影子的小溪,飞鸟尚未飞过的天空。我看到自然的规则,大地和天空向我印证,山脉正直进取,与河流、与森林一起细细阐述,人类与动物安然生活,从未在其中凸显。

旅游发展后,我搬到更宁静的雾浓顶村。村子坐落在白马雪山山脉上,我的屋子坐北朝南,北面和东面是山林、松树和栎树,南面是雾浓顶村的田野,田野后一道小小的山梁,东头是松,西头是白桦。我从窗外望出去,是澜沧江河谷的一道道山脊,正西面是梅里雪山,它的南端是碧罗雪山。

早上迷离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时候,常有山雀“笃笃笃”地敲击玻璃窗,急促地唤我起床。我拉开窗帘,它们惊魂不定地瞪着我,再嘻嘻哈哈迅速落跑,隐没在栎树林间。

运气好的时候,松鼠会晚些叫醒我。它一大早就来来回回地在屋顶和平台的栏杆上跑着,捡一些无用的果壳。我的房子是传统夯土藏房,屋顶是泥顶,承托泥顶的是椽子和很厚的“薪”,老鼠和松鼠都在里面做窝。“薪”是我根据德钦藏话选用的字眼,意思是柴火,细直的“薪”也用来盖屋顶。我不太介意和老鼠松鼠们共生,这儿原来是它们的地盘。低海拔的朋友们送来河谷生产的核桃和板栗,高地的朋友送过来松子,大家都张一张嘴靠自然。半夜里听它们滚核桃,便感觉到它们的满足。

最好的时候,可以等到九点,牛上山吃草,叮叮当当的牛铃铛叫醒我。9月之后,牛从牧场搬迁回村庄,每天早上挤完奶,再放到周围山坡上吃草。牛铃铛据说有七种尺寸,我至今不能分辨,大约只能知道是老牛或小牛。走在前面浑厚的声音是成年的牛,它们走得很有节奏,偶尔齐刷刷停下来,集体仰望雪山。丁零当啷打破节奏的是乱跑的小牛,它们春天出生不久就被带到牧场,回到村庄,对一切都新鲜好奇。

大多数时候,不要任何事物叫醒我,我自己醒来,在天黑尚未转明时。几颗残星,山林黝黑,隐约可见山脉的走向,白马雪山,碧罗雪山,梅里雪山,善于夜飞的鸟群停止了穿越,一点躁动都没有,风在未生起处,河流缓缓,西边是澜沧江——湄公河,东面是金沙江,世界巨大、宁静,包容一切又空无一物。

如果天色阴沉有雾,那就起一炉火,窝在屋子里,还可以咕嘟咕嘟熬一锅玉米粥。如果天气好,往哪走都可以,看起来都很美。背后的山林是原始栎树和松树混交林,有偶尔的红桦。云南杜鹃和亮叶杜鹃混迹在其中,比低海拔的同品种晚大半个月,等到6月初才会开花,热烈地开放直到6月底7月初的第一场暴雨,或者某一天黄昏突如其来的冰雹。低矮处以小檗为主,其中一种当地人叫三根针的,可以替代黄连药用,另一种金雀花在雨季初来时开花,可以用来炒鸡蛋。

我喜欢坐在枯木上面晃悠,看向周围更深的林间,蔷薇科的植物很多,绣球藤和山梅花,它们白色的花朵像悬空一样,飘浮在浓重的绿意中。林下有野生菌,松茸、牛肝菌、一窝菌都长在这里,雨季的午饭很好打发,焖上饭,再去林子里找几颗菌子回来炒琵琶肉。有时我走得高一些,去到白腹锦鸡喝水的池塘,再高一些,直到看见西面的梅里雪山,以及猛禽迁徙的河谷。

往南走,越过村庄与田野。春天最早出现的是碎碎的荠菜花,以及蒲公英。早间气温太低,蒲公英也要等到近中午太阳热烈才会打开花盘,五月中下旬,桃花、野樱桃花开了之后,田野里逐渐看到明确的绿意,是冬麦和青稞,之后是紫色白色花的洋芋,田埂上逐渐换成了粉紫的紫菀和黄色鼠麴草,开小白花的接骨草大片的在路旁,必须凑近了,才能细细地看清它们每一个美丽无比的小骨朵。小麦青稞收割之后的蔓菁还绿绿的,它们持续到冬季来临。深秋,接骨草结出红色小果果的时候,紫蓝色的翠雀和倒提壶蔓延霸占了田边。尼泊尔香青透明的纸样花瓣开在坡地上,火绒草更加干燥和严肃地站在一旁,这是我喜欢的两种。冬天啥也没有,风毛菊属的植物一团凌乱,要看到它的美需要晨昏的逆光。

大多数时候,在田野里看不到人。播种只要几天,拔草只要几天,收割只要几天,积肥只要几天,其余时候,人们到地里来做什么?

田野南面的山梁,树林里有煨桑台和经幡,放生的鸡在林间阔步。我也喜欢坐在这里,小松鼠清理了煨桑洒落的青稞和小麦之后,偶尔会跳到我的腿上。松和栎高大绵密,大部分时候,只能听到风从顶端的树梢经过,只在需要的时候,它才吹向林间,掠过松萝,郑重地吹起经幡。白桦林五月新绿,秋天金黄,在那之间的雨季,浓荫的林间,阴湿处是齐膝高霸气的黄花杓兰,以及秀美的紫点杓兰。

午后的时光大都无聊而懒散,每个季节都一样。日光太高,从半夜里就拼命生长的植物,在午后都开始疲惫,抓紧时间吸取太阳的力量,好筹备一个完美的睡眠,我也一样。风从峡谷里起来的时间,也是在两三点之后,早上峡谷吸取阳光的热量,一切逐渐升腾,上升的气流到了最高的极限,饱满和虚空同时存在,生成了风。风忙忙碌碌,它是喜欢平衡的事物。风起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我就待在家。

屋外的平台有两棵树,东面大一些的是黄背栎,西面小一些的也是黄背栎,它们穿过我平台的地板,嗖嗖地长高长胖,几年后争相触到屋顶。大一点的栎树下,我放了一张旧餐桌,小一点的栎树下,我胡乱钉了一张茶几,村民不用的藏房里拆下的承托,每两个叠在一起正好是凳子,极美的流线造型。有的时候,就算没有风,我也哪里都不去,我在这两棵树下来回,栎果嗒嗒掉落,我听着,看它们果实上可爱的小帽子,鼹鼠和小老鼠喜欢的那种。我们喝茶,吃饭,看书,烤太阳,打瞌睡。

有时候我走得更远些,带上简单的午餐,去到澜沧江边陡直的山脊。峡谷的气流回旋不定,流云聚散。忽然出现的阳光,一会儿打在峡谷的村庄,一会儿打在雪峰下的冰川。我无事可做,背靠松树打盹,想象着对面的冰川巨人,它们穿着小砾石的溜冰鞋前进,轰隆隆地在森林间清除出一条路,边跑边抛弃异体。当阳光忽然打在冰川上的时候,我正睁开久闭的眼睛。一下子灌进来的阳光及反光的光海,宛如流星忽然陨落的强烈光线,用力冲进眼中,这一幕天真又强烈,是极为炫目的打击。等我闭上眼的瞬间,一切又迅即退让到灰白色中。睁眼,再等,也无任何提示。整个景象很肃穆。云不动,没有预示任何确切的信息,不知道风雨是否来临。

这样温和的阴天,正是我喜欢的。一切足以令人动容。我总是喜欢坐在半山腰同一块窄窄的石头上,来面对这些事物,脚下不远是往下的峭壁,直直插到澜沧江边。这个世界很安静,用不着交谈。雨季到了,秋天也很快,过几个月就要进入冬季。事物千头万绪的不确定中,有另外的一种笃定。

“大部分自然现象……是我们毕生无法见到的。我们所能看到的自然之美,只是我们愿意欣赏的那一部分,分毫不差……人们只能看到自己关心的事物”,梭罗的话一点不假。

无论物质或精神的体量上,雪山太大,以至于前些年我只看到雪山,后来才逐渐看到其他事物,比如植物。我惊喜地发现一个未知世界,立刻抽出大量的时间在这些山脉间行走,尤其从春季到秋季,我认识了很多以前我从未见到的植物——“认识”这个词微微让我有些胆怯。因为学习——包括植物分类学和民族植物学,都仅仅是业余。我看到更多的植物个体、植被形态、植物和人、人和自然、自然的力量,这个由植物引出的、我之前未知的世界如此美妙绝伦,它们以个体和整体的语言论证世界的法则,我将在这本书中尽我所能讲述其中的一些片段,但无论怎样,它都是浅薄而片面的,不过是个人经验。

这中间我生下可爱的儿子。他的降生在一个短时间内改变了我的生活秩序,但很快我们就一起回到原来的方向。比较重要的改变是,我从独自的个人主义,变成一个“希望成为好人”的人。我关注周围,希望以一己之力,许给他一个更好的世界。

我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未来也将如此。他七个月上到5000米海拔和我一起看花,扭着他的胖屁股爬在高山上,抓起石子来看,抓起草往嘴里塞。高山小溪边的水木耳黑黑的,又有点晶亮,他发现这和石子不同。龙胆花更奇怪,手掌慢慢伸过去,还没有碰到,花朵关了,等一等,又开了,他不明白是阳光的原因,以为魔法了。

大狗陋陋是他的朋友,还不会走的时候,他俩在青稞地里呆着。大一点会跌跌撞撞地走了,他们喜欢去山上。小檗科的灌丛长满刺很不友好,对成人很麻烦,但孩子和狗在低矮处进出自由。沿着一条只有他们才看得见的秘密通道,嗖嗖地很快可以直达半山的一棵高大栎树下。那棵栎树真美啊,在茶马故道的玛尼石边,挂满松萝,巨大的树冠如同屋顶一样,松萝垂髫直达树下的大白花杜鹃丛。

我有时直接去大栎树下捕获他们,看他们一前一后摇摇摆摆地走来,把他放倒在肚子上,胳肢他,令他大笑,指给他看随风飘荡的松萝,看,是风。转过来趴着,可以找到林缘草地刚冒出来的,小指头一样高的矮紫苞鸢尾,湿润的角落,有一朵两朵直距耧斗菜,看,阳光的紫色。他不停地滚来滚去,听,枯叶还咔嚓咔嚓,它们在诉说去年的时光。

儿子稍大些,我有了相对多一点的时间。我逐渐关闭掉大部分的书籍,增加我在自然中的停留。人类的著作在自然这部大书的面前显得有些可怜,我为这里的历史、苦难与欢欣而叹息,但也深知这不过是过眼烟云,深沉美好的事物从来不曾失落。意想不到的生命的力量会在最衰弱的时候出现,就像如今当悲伤成为世界的情绪时,即使人所不知,大地也会促动生命力量的再度蓬勃。因为这是宇宙的大规律,一切相互关联和制约,趋向谐和与完善,它会促使灵魂清醒。

我看到的自然至今仍然是残缺的,我完全不懂的众多动物与鸟儿定会嘲笑我。在知识的学习和经验的获取同时,我同样也谨慎地不把“我”的一切已有的带入自然中,我聆听,赞赏它,静下心来,不带任何思绪和急切的主张,仅以纯净把自己委托于它。

因为儿子读书的原因,三年前,我们从雪山脚下搬到大理。我们在乡村的老院子里居住,朝南的土地有梨树、桃树、缅桂花,我又种了冬樱与木槿,树下是菜地。我们住在田间,但儿子和我都还是觉得大理太吵,而且总不能真正天黑,我们回到了算得上城市的地方,但是显然这带来了其他的困窘。

我们坐在四方天空下的石阶上聊天,有时候我忙,他就自己找块纸板铺在院中,躺在地上看云。月亮从洱海升起来,之后会经过我们的院子上空。燕子在他身后的廊檐下搭巢孵卵,他提醒爸爸不要开灯,也不要盯着它们,因为“就算只看,它可能也会害怕”,我也不知他何时参与了燕子的交谈。最近他开始学写字,坐在窗前写着写着就发呆,我质问他,他就笑,“妈妈,不是我,是风”,而风就在梨树和樱花树间哗哗作响,回应他。

海洋、高山、沙漠、草原,他走过很多地方,最多的还是在滇西北,两岁多他在白马雪山徒步;三岁多翻越碧罗雪山,从怒江来到澜沧江。他随他父亲在海上看星,小手穿过洋流的方向;他随他母亲在流石滩上看花,溪流边见冰凌,林深处看雾。今年他六岁了,我们计划暑期再去森林与冰川,有蚂蟥,有羚,也许还有熊。我希望他开始学习,并且在日后的成长中不要断绝与自然的来往。

我的父亲年老后身体困于轮椅,他一度认为这是不合理的惩罚,我理解他的愤怒,因此更加感激他。虽然他似乎不爱日常的花花草草,但廊沿下的一排水杉,以及窗外的银杏,仍旧会固执地以生动的绿色与翻飞的金色,配合青白天空,跃入他的眼睛,把他从人类俗务中解脱出来,不至于时时囿于其间。银杏树黄了,银杏树黄了,银杏树又黄了,他逐渐习惯。

在养老院中,我常常推门见他独自在桌前读书,用还能活动的一只手翻阅,手持放大镜,并认真记笔记,他仍然是特别的老头,至少可以在书本和思考中找到一些自由。有时我带他出去吃饭,慢慢开车沿着岷江前行,大河缓缓,落日、他,还有我,都一般无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

我的母亲,近几年同样因重病不能远行。家中屋顶花园,其实是花园和菜园,提供给她子女也无法给予的日常安慰。角落的紫藤花架,同时也提供给夏日攀爬的瓜果,藤下的水池,几尾金鱼游弋于睡莲间,香椿、蜡梅、铁树、铁脚海棠、垂丝海棠、茉莉和栀子、夜来香、玫瑰、月季、蔷薇……以及不同季节的各种蔬菜。大多数时候,她都坚持亲自打理,拔草、除虫、疏通水道、交谈。母亲从心底里认定,花草蔬菜带给她的,除了美与美食之外,更有生命的活力,每一朵花都打心底里为她秘密地坚持和祝福着。

在那些普通的劳动中,她和植物建立了稳定的友谊,也许是恢复了旧有的合约,那些温暖的力量抵达她内心深处我们无法到达的地方。当她不再考虑治好病,也不再想着病痛的时候,病情发展反而慢下来,她愁苦的病容逐渐平静,恢复了淡淡的光辉。人把自己交托给大地,大地也会把你交回给自己。

在缩减了几乎一切人际交往后,母亲仍然坚持在天晴日好的周末去看望老朋友,随手掐几把新鲜蔬菜,绿色的空心菜,紫色的观音菜,或者三两个西红柿,再加一枝海棠,几朵栀子。我想象着她手持菜蔬和花束,坐在公交车上穿越城市,心中没有尘嚣,脸上表情平静。

前些日子我归家,见床头玻璃小盏盛了几朵栀子,一枝粉色月季斜插月白小瓶,母亲把它置于钢琴上,花朵恰好以怜爱的目光注视着弹琴的她自己。她跟我细数最近开放的各种花朵,夜来香如何在她晚间打太极时送上幽香,而睡莲以粉色和白色与她一起迎向曙光。我回忆上次在丽江狮子山上,第一次见到一种海碗大的海棠,丝绒一样厚质的正红色花瓣,高尚又不失艳丽,我告诉她,小时候读“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秉高烛照红妆”,一直不懂,小小海棠何至于此,直到看见这花,方才明白过来。妈妈我原来是没见识啊,她大笑。之后我们平静地聊到命运、死亡,与新生的话题。

我离开的清晨,她摘下带露珠的茉莉,穿成一束小花球,嘱我随身带上,以解夏日苦乏。像她的母亲当年一样。

和父母一样,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常常处于杂乱与困顿中,在我最困顿的时候——这是感知恢复的最好时机——我习惯在自然中获得支持。在城市的周边寻找可以十几公里徒步的山野,既不属于来处,也不属于去处,只在当下的行走中,阳光、风雨、些许植物的照拂,就能在忙乱的生活中长长地喘一口气,获得精神的恢复。

在我离开雪山后,每年仍然拿出几个时段回到森林与牧场,在那里安静生活一阵子。人类侵入的地方已经太多,这里是我认为的,中国目前尚存的、少有的仍然具备并彰显着自然伟大力量的地方之一。这是相比城市郊野更为珍贵有力的能量。

我的手机里有密密麻麻的航程图,有的区域已是密而不分的色块,这是我部分的生活,虽然我所珍爱的人们都在这里,但我仍然要说,这可能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手机图库里,是自然的那些片刻,绿色江水边桃花灼灼,报春花瑟瑟站立在冰雪融水中,白腹锦鸡悄悄踱步走出树林,我在草甸上睡觉,跷起二郎腿,突来的暴雨、瞬间的冰崩,季风正吹过暗针叶林,一朵白云在山头追问静寂……

我向自然寻求,它提供给我隐秘的支持,让我毫无惧意,以它的恒常和变化,以及其中蕴含的丝毫不被打乱的和谐,带给我深度的休憩。这不是从城市逃离而与城市相望的大自然,逃离是不彻底的胆怯,这是自然的自然,本来就在。

我深察自己,是否因外界制约而虚化了一个内心世界,并杜撰出巨大的热情,我鄙视虚假的热情。而一朵普通的雪花,融为掌心一滴普通的水,至少多次化解了我的疑惑——虽然我还未知晓我的核心,它也许在未来某个时刻。

自然于我,不是风光、景物,不是田园,不是旅行,不是艺术与情感的自然,也不是民族的、宗教的、哲学的、科学的自然,或者说,不仅仅是这些。有的时候,我会停留在这些片段中漫步,更多的时候,我必须像箭一样、像光一样穿越这些人类的“自然”,回到荒野,回到最初的那个自然,在开始时就存在,自身独立存在,并在一切事物中起作用的能量。在这样的行程中,我谁也不带,也不带我自己。而自然接纳我本身,无须动作,毫无声息,好像一束光回到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