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卷起了坟旁道路本就松散的沙土,灰黄色的小旋风裹挟着刚刚烧尽的纸钱灰烬,打着旋儿向远方飘去。那些轻飘飘的灰烬在空中忽上忽下,像极了母亲生前系在晾衣绳上的碎花围裙,在风里轻轻摆动。时至今日,已经整整五个春秋从指缝间溜走,失去母亲的日子竟已累积至此。时光啊,它总是这样,在我们最不愿它流逝的时刻,走得最为匆忙。
不远处横卧着一条东西相通的小河,干涸多年的河床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后,竟奇迹般地焕发了生机。浑浊的河水挟带着上游的泥沙,缓缓流过那些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鹅卵石。我蹲下身来,用手指轻轻划过水面,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在这里洗衣的场景。那时的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小鱼在摇曳的水草间穿梭。如今河水早已不复当年的澄澈,却依然执着地流淌着,就像记忆中的母亲,永远不知疲倦。
冬日里,河面会结一层薄冰。记得有一年特别冷,冰结得厚实,母亲牵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走过。她粗糙的手掌紧紧包裹着我的小手,生怕我滑倒。“慢点儿,慢点儿”,她总是这样念叨着,仿佛这两个字就是她全部的护身符。如今河水依旧会在冬天结冰,只是再没有人会那样紧张地牵着我的手了。
那座斑驳的石桥依旧连接着村落与田地。桥身的石块已经被无数双脚磨得发亮,石缝间顽强地钻出几株不知名的野草。站在桥上望去,田里的麦苗刚刚抽出嫩芽,远看像铺了一层浅绿色的薄纱。这让我想起母亲弯腰劳作的背影——她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戴一顶草帽,在田间一忙就是一整天。有时我会坐在田埂上看着她,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好像能延伸到天边。
田野的边缘零星散落着几座孤坟,有的已经塌陷,有的长满了杂草。这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安息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每次路过,我都会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那些沉睡的灵魂。而现在,我的母亲也成了这其中一员,她的坟前刚刚冒出几株嫩绿的麦苗,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我和姐姐带着母亲生前爱吃的饭菜来祭扫。说来惭愧,直到母亲离世,我们才真正了解她的喜好。他们那一代人总是这样,把所有的苦都咽下去,把所有的甜都留给儿女。“随便、都行”是她们的口头禅,仿佛表达自己的需求是一种罪过。若是能早些懂得,若是能多些时间......可惜人生没有若是,只有结果。
摆好祭品,我和姐姐跪在坟前。纸钱燃烧的青烟袅袅升起,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母亲站在烟雾那端,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我想象她像从前一样,倚着门框目送我远行——上学、求医、工作,每一次离别她都会偷偷抹泪,却从不当着我的面哭出声来。如今这道别依然是单方面的,只是再也没有人站在门口守望我的归来了。
我本是个喜欢写写画画的人,却从未为母亲写过只言片语。或许是因为总觉得来日方长,总觉得她会一直站在那里,像一棵不会倒下的老树,永远为我遮风挡雨。直到她真的离开,我才惊觉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未表达的爱,都成了永远的遗憾。曾经无数次提笔想记录关于母亲的点滴,可每每刚写下几个字,泪水就把纸张浸得模糊不清。有时半夜醒来,还会恍惚觉得母亲就在隔壁房间,随时会推门进来问我“饿不饿“。
人生不能没有支撑。对母亲而言,她的全部信念就是看着儿女平安幸福。她常念叨的无非是“早点成家“、“注意身体“这些朴实的话语。如今她走了,我的心里永远缺了一角,那种痛不是撕心裂肺的尖锐,而是一种钝钝的、持续不断的隐痛。有时我会想,为何我与母亲的缘分这样浅?浅到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还没来得及真正了解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喜怒哀乐,她就匆匆离场了。
春风依旧在坟前打转,卷起几片枯叶。姐姐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该回去了。我最后摸了摸冰凉的墓碑,上面母亲的名字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我害怕有一天,记忆中的母亲也会这样渐渐淡去。所以我要把这些零星的片段写下来,不仅为了现在,更为了几十年后的那个老人——当他翻开这本笔记,还能清晰地看见母亲站在春风里的模样,还能无所顾忌地说一句:“妈,我想你了。”
回望那座孤坟,它正在春日里安静地伫立着。四周的麦苗在风中起伏,像极了母亲年轻时乌黑的长发。我知道,在这片她劳作了一生的土地上,她的灵魂早已化作了春风,化作了麦浪,化作了河水,永远守护着她深爱的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