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寒未消，更添绒衣。
十一月的雪不同于十月的沉重，反倒平白给苍茫的大地上平添了一种萧瑟。连带着烟囱里的白烟都有一种寂寞之情，枯枝与寒鸦交映，红花与梅酒相煎。
寒月暖阳，故人不再。
高景行麻木的伫立在原地，他的双手猩红。在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会祈求自己了结他们的性命，在这一刻他好像听到了无穷无尽的声音，这是每个人的哀鸣。
不同于个人的悲哀，这似乎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经过暗门的逮捕，随后迅速放出，常灿之的地位俨然在外面成了一面不小的招牌。
饶是先前的八大家族，恐怕都不敢得罪这位暗门红人，此刻更不用提诸位已经被善房杀破胆，宛如一座岌岌可危的将倾大厦般的家族，更不敢对常灿之有什么别样的想法。
朱恒与高积善的被捕，让这位小红人再搭上一个高景行弟子的名头，更让人觉得这外门的局面有些扑朔迷离。
一时间流言蜚语四起，其中也不乏多数是对于常灿之的诋毁。除却外门，内门之间也掀起了一番风云。
先前八大家族中的胡赵两家因为到底是没有给出让萧稚满意的答案，被迫献出了不少的珍宝，可以说此时的胡赵两家只有其形，而无其神，如果不能依靠家中强力的战力为族中寻来一些支撑下去的东西，恐怕不需要数年，胡家和赵家就名存实亡了。
“恒哥那边怎么样了？”常灿之语气柔和地问道。
顿时，身旁一个人上前，毕恭毕敬地道：“恒哥还没有消息，但是他和老高应该不会有事的，毕竟那一战很多人都看到，秦彦方没有下杀手，也没有必要下杀手。”
常灿之闻言不置可否，他当然知道秦彦方没有下杀手，可他更需要知道如今两个人的状况，虽然如今自己被放了出来了，可是放眼任何一个人都能够一眼看出自己是一个傀儡，彻头彻尾的傀儡。
常灿之并不反对当傀儡，因为有时傀儡也能做点事。
“上面的补偿下来了没？”
“今天早上就发下来了。”说着，这个人瞥见常灿之身旁的炉火隐隐有了熄灭之色，轻声地走了过去，添上了几把柴，干柴上呲呲冒出火星，随后砰的一声烧了起来，“八大家族说想见您，愿意归附于外门，不再染指内门的事情。”
“这也算是他们对宗主的让步了？”常灿之喃喃道，不等对方回话，旋即又摇了摇头，“不......不对，宗主和暗门的目的恐怕并不是这个，他们还有别的目的。”
“为什么？他们已经做成了事啊！”
“你忘记了，恒哥和老高叔还没回来。”站在下面的人木讷地看着仅仅只有十五六岁的常灿之，一时间心中不禁冒出一个想法‘其智如妖’，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对方一语中的，如果真的结束了，那么关押着老高和朱恒的意义在哪里？
先前内门外门一直传言要打击八大家族，现在八大家族也打击了，可事实却为什么不是这样的？
常灿之沉默了片刻后粲然一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叹道：“让下面的人不要贪......争取做到每一家都分到，按照受到的损失去给予相应的补偿。”
“欸！这是应该的......”
常灿之终于不再吭声，只是默默地看着外面的雪，圣洁而美丽，孤独而凄惨。
此时，一处红木雕刻的木门后，一个男人快步上前急切地问道：“怎么样，感受到了吗？”
“不......羊旭，你说的或许有错误。”
瞎子一愣，摇了摇头道：“也许并不是我有错，会不会是飘渺宗的研究方向错了？”
高景行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一直以来，你们都是在外门做这种实验，只是为什么这实验体换到我身上就失败了？”
瞎子羊旭闻言沉思片刻，试探性地说：“会不会和血脉有关？虽然这种说法极为不靠谱，但是我想不到比这更具有可能性的说法了，就是我们这些人之中确实存在一些‘异人’，他们与我们不同，天生不受这黑雾的侵蚀。”
“可我的炁......”高景行闻言托着下巴，依旧漫不经心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其实并不是被污染，而是出现了以前真正修仙者的能力？”
“也许是。”羊旭点了点头，“在我还没失明以前，曾经在滕王阁里看过不少典籍，其中更多的是已经积灰已久，无人翻阅的典籍。而且我发现另外一点，那就是以前的人的能力似乎不是严格按照五行来划分的。”
“那他们是按照什么？”高景行一愣，这是他第一次听说。
“你知道唯心和唯物吗？”
高景行点了点头道：“一百多年前兴起的一种学说吗？说我们修行中人的力量来自于物品，所谓的炁就是一种物.......”
“对，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唯心的，而这种唯心的说法我估摸着更多是来自于上古轶闻。早闻上古修士能力千奇百怪，他们不拘泥于所谓的五行，反倒是自己的性格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譬如有的人想飞上天，他的能力或者天赋就会朝着那一条领域无限的靠拢.......”
高景行闻言也是明白了羊旭说的意思，回道：“可是这依旧有废物和天才的区别，你不可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是，是不可能。”羊旭微微一笑后继续道，“所以这天才与废物的区别，抛开执着而言，就是行动，只有恰当的行动力配上他的信念，一个人的路才能走得越来越远，而这条路具体有多远，又取决于一个修行者的基础。”
高景行点了点头，旋即他低头看向自己手掌中沸腾的红色炁：“所以你们做这一切......又是求什么？”
这一刻，高景行终于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他太想知道这一切了，如果说上古的一切，关乎齐必复等人的历史是自己不可纠结的存在，那么眼前的呢？
羊旭沉默了很久很久，像是要等到黄昏一般，他和高景行一起眺望门外的雪景，雪地里赵文瑞正带着几个少年堆雪人，这一副景色让高景行觉得分外温馨，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内心深处竟然突然有一抹悸动，这一抹悸动让他恍惚间生出了一个荒诞的想法，那就是时光要是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良久，明明什么也看不见的羊旭回过神来：“很早以前，宗主和我们说过让我们往这一条路上走下去，我们试图走了，但事到如今可能觉得走不通吧，也许也不能说是走不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到头来会是一场空，可我们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必须要把这一切都给掐断，起初我们也没想过让你来，只是因为你无意中接手了内门和外门的纷争。”
“嗯。”高景行应了一声，“所以你们还是想借我的手，让他看看，这条路不行，而你们到最后呢？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死很重要吗？羊旭突然说，他的目光依旧是一片茫然，惨白的眼珠在他的眼眶中一动不动，高景行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却还是看向了自己感觉的方向后继续说，“如果能够永远停留在现在该多好啊......”
“你知道是不可能的。”
高景行格外没趣地打断道。
“喂！你别碰它！你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它会融化的！”
“我会努力的！”
“就是你别碰它！”
“可是刚刚我也不是故意的。”
高景行看着赵文瑞带着的孩子们突然之间发生的争执，正想要起身去解决，却又坐了回去。
瞎子羊旭察觉到后目不转睛地问:“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我能帮得了一时，也不能帮的了一世啊。”高景行沉默了一下，继续开口说道，“很多时候，我也挺羡慕那些世俗的人，他们需要发愁的东西，没有这些......或许只有亲自来到这个弱肉强食，冷酷无情的世界他们或许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日子有多可贵......”
瞎子羊旭没有接话。
另一头，几个少年已经重新堆起了一个雪人，让那个被排外的少年过去，这是一个专属于他的雪人。
“你们一直以来都没怎么做过这些活动吗？他们看起来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一样。”
羊旭苦笑一声，目光之中流露出缅怀的神色，他也在怀念雪的颜色，如果他不曾见过颜色，他或许这辈子都不知道圣洁的雪是什么模样，可他见过，所以才会投身于这个阴暗的白鸟镇：“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宗门内自主选择过来的，可他们却是一直都在这里面.....真要说些什么，他们可比我们都要可怜.....有时候我也会想过如果能够替代他们的一生该多好，可是后面我才知道，有时候替代是没有用的......这些路，到底是他们自己走下去。”
“看来你们还没告诉他们接下来的路。”
“说过了，早就说过了。”羊旭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后，声音沙哑地说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未来，可没有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我们是没有选择的。”
说完，羊旭朝着先前声音的来源微微一笑。
“你们真伟大......可我做不到这么伟大。”高景行嗤笑一声，“所以你们还有什么别的秘密吗？没有对我说的，或者能对我说的，物尽其用嘛，反正你们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所以你也许真的可以走出一条在这个时代与众不同的路......但只可惜，注定不会是你一个人走出来。”
高景行闻言眉毛一挑：“你似乎是知道什么？”
“呵呵，你从来不好奇我们这些人是怎么出现，以及这些和你同龄的人是怎么出现的吗？”
闻言高景行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声道：“我不想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高景行明白，有些东西他不能去问。因为他怕自己知道了，真就对这群人下不去手了，他只希望自己，不，他不希望自己什么，他只是不想在此刻愧疚而已。
他向来是一个利益分明的男人。
羊旭耸了耸肩：“你后面打算怎么做？”
“.......”高景行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乞丐的脸上自从高景行答应了他们后，她永远挂着笑容，像是一个弥勒佛一般。
良久之后，高景行道：“事情不取决于我怎么做，而是取决于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说实话，你们说的为了什么未来之类的，让我觉得太虚无缥缈了，就比如你看到赵文瑞他们在堆雪人，可是这种堆雪人到底算是什么呢？对你们来说......我把你们交给萧稚怎么样？”
羊旭神情不变：“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但是你真的舍得吗？我们给你提供的修炼方式和资源都是在外界得不到的，见不到的，我们是不能，而你是能，能和不能之间的选择，你难道不懂吗？只要你选择把他们都杀了，利用你的炁去吞噬他们，你绝对是没有任何负面效果的，这点我们已经试验了无数次了......”
‘唰！’
高景行猛然起身，别过头来看着怔在原地的羊旭，沉默了良久：“这种方法我不愿意用......生而为人......有自己为人的底线，你之前说你们洞见过所谓的‘未来’？”
羊旭摇了摇头：“那不应该称作未来。”
“为什么？”
“因为未来，未来。”
高景行嗤笑一声，自顾自地走了出去大笑道：“好一个未来未来，倘若未来真是你们说的那样，岂不是世界都毁了。”
“世界不会毁的。”
“何解？”
“只因为你不做出选择，三日后，也会有人替你做出选择。”羊旭苦笑一声，“你以为我们都是求死吗？其实是我们真的没有把握了，你也明白，只要你接受了我们，你就注定会受到飘渺宗无穷无尽的追杀。”
“是。”
“如今我们算是强迫你做选择。”
高景行双眼微眯，和煦的阳光也有些刺眼：“我不喜欢你们强迫我做选择。”
“人很多时候都没有自己的选择。”羊旭淡然一笑。
而飘渺宗内，朱恒与高积善被押送至了宗主萧稚的身前，两个人身上扎满了铁钉，牢牢限制住了他们两人的行动。
“我问，你们答。”屏风后面，萧稚的声音冷漠的响起。
高景行转过身来，看向羊旭：“有时候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
“是啊......有时候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羊旭觉得这番谈话有些索然无味起来了，他并不想高景行拒绝他们的一切，因为他们曾见过未来，“你得杀了朱恒，你也终究会杀了朱恒。”
“他到底是我兄弟。”
“为了有些东西，兄弟也可以死。”羊旭走上前，拍了拍高景行的肩膀道，“我对你说的这些，赵文瑞不知道的，我只是想说......那个未来，我不想它来，你也不想它来吧？”
高景行面露疑惑之色，看向羊旭的时候，羊旭的目光似乎在看向别处，那里似乎有一个他看不到的存在，一时间让他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