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堡前之辱

天已大明,战局已定。

郭药师精锐尽出,却被守候已久的背嵬士截下。

在这场这个时代最精锐的重甲骑兵的尖峰对决中,背嵬士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任郭药师的硬军左冲右突,却在战术上先天不足。

背嵬士排成紧密队形,两翼顺州军、踏白军压阵,长刀大斧,强弓硬弩,将郭药师的硬军压缩至一处。

背嵬士如墙而进,与郭药师的硬军对决。

硬军士气已失,抵挡不住背嵬士一轮强攻,在围攻中被斩杀一空。

郭药师回天乏术,拔刀自刎,为这场短暂而激烈的战役划上了句号。

硝烟散尽的战场上,沈放与董才并肩而立。

半年多以前,西军在滋水河岸伏击斡离不的前锋骑兵五千。

那时的西军初露峥嵘,那时的自己踌躇满志。

才过了数月,西军已铁血铮铮,褪去了青涩,更显成熟。

诸军将士没有狂欢庆祝,都在战场上逡巡,寻找伤兵,押送俘虏,打扫战场。

董才,昔日的扶宋征虏大将军,当时身处河对岸金军营阵,如今在自己身边。

“董将军,待这里收拾齐整,诸将汇集论功定赏时,我荐你独领一军,与其他军指挥使平级。”

董才谦逊的拱手应答:“沈太尉,董才这点微功不足以言道。”

“欸,你替西军主力挡住了侧翼,破坏了常胜军的石炮阵地,这可不算微功。”

“那都是将士们用命,与我没多大关系。”

沈放哈哈大笑:“你能这么快就使唤将士们听你指挥,这就是为将之本。我西军不会浪费一个有潜质的将才。你也说了,稍稍发力便立下大功,若是尽全力,那还了得。”

董才还想争辩,却被沈放抬手制止:“董将军,你也看到了,将士们死伤极重,虽说打了胜仗,可河间府的完颜阇母几乎毫发未损,南边的斡离不、兀术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我正是用人之际,你曾领十万大军勇抗辽人,帮帮我?”

董才一愣,没想到沈放会用上“帮帮我”这个词措。

这是男人之间的信赖,完全突破了上下层级的身份差异。

沈放满脸期待的凝视着董才,等着董才的回复。

董才大为感动,哽咽道:“沈太尉不嫌弃我这罪人之身,董才已是感激不尽。既得太尉信赖,董才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沈放双手扶住董才的肩膀,情深意切道:“你我同为负天抗命之人,昔日你事未成,乃运数未到,今日我兄弟俩合力,创它个惊天伟业,可好?”

董才惊诧的与沈放的眼神对应上,沈放的眼里倾注了真诚、期待与沉稳,大度。

“太尉的胸怀,董才不敢比拟,但凡太尉所指,董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我不是要你表忠心,我三百厢兵起兵,为的是打破这不公不义的世道。朝廷懦弱无能,令百姓流离失所,如今正是敢教日月换新天的绝好时机。你若倾力助我,西军力量将倍增,成事几率更大。”

沈放为何如此信赖一个三姓家奴,是他看见了人心。

大丈夫能屈能伸,董才成阶下之囚,能放低身姿,甘当小兵。

沈放令傅彪暗中观察董才的一举一动,此人确实有重头再来的决心与行动。

此役,他与训练营新兵、汤阴县朱家子弟兵埋伏城东,截下了郭药师骑兵的偷袭,更是独领一军,冲入常胜军投石车阵,斩尽敌炮手。

试想,一个亿万富豪沦落为街头苦力,依然能精神抖擞,从底层重新开始,那他依然是能成事之大才。

沈放不想放过一个人才,如今人才就在眼前,如何不推心置腹以收之?

“头儿,头儿!我给你推荐一员猛将!”

范二铜锣般的大嗓门远远的传来。

沈放与董才均不自觉的抬眼望去。

三骑远远驰来,片刻即至。

马忠沈放是认识的,另外一个修面束甲,威武不凡的将官却是没见过。

三人翻身下马,朝沈放拱手一拜。

沈放也回礼一拜,眼睛却看向虞世豪。

“头儿,马忠兄弟就不说了,这位虞世豪兄弟可真是一员虎将,他手里的一杆黑大枪使得神鬼莫测,杀敌如割韭,连我范二都佩服不已。”

沈放眼睛扫过虞世豪的坐骑,见鞍辔上挂着的赫然是一杆马槊。

“马槊?这年头还有骑兵用马槊?”沈放发出了惊叹。

要知马槊的制作材料极为珍稀,制作时间更是长久,一杆好的马槊,不下百金。

“虞世豪拜见沈太尉。”虞世豪连忙躬身再拜。

沈放踏前一步,轻轻托着虞世豪的手臂,将他扶起。

“虞世豪本为大元帅府军黄潜善部将,因不齿黄潜善所为,于南和县城内脱离大元帅府军,投奔沈太尉而来。”

“末将手里有一千五百的亳州兵,都是末将一手拉扯起来的穷苦兄弟,经末将管束,已能上阵杀敌……”

“欸欸,什么叫能上阵杀敌,你那亳州军全他娘的狼虎胚子,似恶鬼托生般凶狠呢。”范二抢下了虞世豪的话,嘿嘿一笑,“世豪兄弟,我家头儿求贤若渴,只要你有些本事,不担心没施展的机会。”

沈放更关注战场信息,脱口问:“虞将军,你说你从南和县城脱离大元帅府军?可是我西军败退之时?”

虞世豪一愣,随即应道:“沈太尉神谋,末将已知晓那是沈太尉故意为之。”

“黄潜善可摆脱了金军?”

“沈太尉等撤离后,北边来了一大批金军,须臾便攻入城内。末将脱身及时,黄潜善估计就没这么幸运了。事后末将派了人去查看,金军已屠城,无一人幸免。”

“对了,末将还在城内时,发现了金军元帅斡离不的尸体……”

“斡离不死了?”

“金军元帅死了?”

沈放与范二几乎同时惊呼。

虞世豪看看二人,有些纳闷道:“斡离不不是西军杀的么?沈太尉和范指挥使都不知道?”

西军内部确实不知斡离不已毙命,沈放也是从范二的无心言谈中判断斡离不可能已受伤而已。

沈放迫不及待的追问当时的情景。

从虞世豪的描述来看,死的确实是斡离不。

范二曾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那一拳,打不死斡离不,也要叫他满脸成酱铺。

而虞世豪等人见到的尸体不仅经过宫嫔指认,整张脸还糊成了一块黑炭,不是斡离不还能是谁?

“范大将军,你这一拳可不得了,这可是要载入史册的范大锤子啊!哈哈哈!”

沈放全身释放,开怀畅笑。

“头儿,我只随意的揍了他娘的一拳,谁知这腌臜货这么不经打。”

沈放拽起范二的拳头,只见他比普通人脸还大的手掌外关节上四个厚厚的茧,几乎将指关节都掩盖了。

“你们都好好瞧瞧,这拳头在你们谁的脸上招呼一下,你们能顶得住不?哈哈哈!”

“走!回城去,咱们得重新商量对策了。”沈放一招手,自己率先蹬上了马背,扭头对侍卫王小乙说道:“小乙,你先别回城,将伍阎王等指挥使唤回来,斡离不死了,这仗得重新策划了。”

转运司衙里人流匆匆,大量伤兵都被运到这儿包扎抢救。

缝合术古已有之,到了沈放统领西军,把消杀水平进一步提升。

诸将领先后抵达转运司衙,却没发现沈放的踪迹。

……

“太尉,斡离不已死,卑职判断,金军不敢与西军再战,西军应避开与完颜阇母、兀术决战。”

“此事事关重大,还须与众指挥使商议再下定论。”

“太尉,卑职不能露面,提前将您拦下,正是要给西军定个基调。”

“什么基调?”

“西军不能再战,得留点本啊!”

“这个我自然会考虑。”

“还有一事,卑职斗胆也要问个明白!”

“问。”

“太上皇是不是被处理了?”

沈放斜眼瞪着贾平,似笑非笑道:“你希望太上皇死吗?”

贾平毫不畏惧,强硬答道:“他若不死,始终是个祸害,不单赵佶该死,他儿子赵桓也当死!”

“贾平,你一天天咒赵家人死,他们跟你有直接的仇恨么?”

“跟卑职没仇,却跟天下百姓福祉息息相关。”

贾平又用眼神求证一番,见沈放依然一副似笑非笑模样,幡然大悟道:“太尉圣明,卑职以为,可采取恫吓之策,在元氏、栾城、稿城一带广布疑兵,摆出决战架势。金军元帅已死,必不敢进犯。”

“哦,倘若兀术不计代价呢?”

贾平轻蔑的重重一哼:“卑职还有一策,定可阻吓金军不敢造次。”

“哦,说来听听。”

沈放一时之间,快跟不上贾平的节奏了。这个激进的右翼分子脑子里装了太多的狠辣手段。

自己为这天的到来,精心的准备了一年,说句阴损自己的话,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而贾平则干脆利落多了。

曹曚勾结外敌,杀。

李若水勾连信王,也杀。

要是信王不受控制,估计他也毫不手软。

贾平生就一副猥琐模样,看着就令人不感冒,他说出来的话更让沈放大吃一惊。

“筑京观,以戈止武!在槐水和寖水对岸筑三座京观,我就不信金人还有胆子进攻。”

沈放身为历史教师,如何不知筑京观是什么东东。

这种堆叠敌军士兵尸体的举动,对敌手是赤裸裸的挑衅和示威。

隋炀帝杨广远征高句丽,折损三十万士兵,被高句丽人筑为京观,直至唐太宗李世民派使出使高句丽,才让三十万隋朝将士入土为安。

皇甫嵩斩十万黄巾军于曲阳,筑观城南。

史上能道出来的筑京观多如牛毛,无一不是出于侮辱震慑敌人。

沈放沉吟半晌,道:“筑京观有损西军的威仪,可将常胜军士兵遗体平摆于河岸。”

沈放不否认贾平所担忧。

西军连番激战,死伤早已超过一半,虽说打出了威风,但实力严重受损。

而金人的损失更大,若不是为了诱使黄潜出击,给赵构一个警告,在南和县完全可将斡离不的东路军剿灭。

可真如此,西军在真定城不一定能挡得住郭药师的进攻。

自己时常奚论金军进攻手段的单一,现在西军的震天雷哑了火,同样丧失了进攻的利器。

……

平地一声雷。

靖康二年的春雷姗姗来迟。

大雨滂沱,干涸的土地拼命的吸收着甘霖,豆大的雨滴砸在槐水边整齐划一的尸体上,泥浆跳动,将这些常胜军士兵的尸体与大地融为一体。

兀术一身铁甲突出于军前,雨水打在他深檐铁盔上,嘀嗒作响。

他的身后,千万铁骑列阵,寂静无声。

河对岸西军修筑的石堡隐藏在雨幕后,巍峨如山岳。

西军士兵冷盔冷甲,密密匝匝的列阵于石堡下,偶尔闪耀的闪电下,长刀大斧森冷无情。

多昂帜烈打马出阵,大声劝:“四皇子殿下,南人已有防备,加之河水暴涨,恐出兵不利。”

“闭嘴!”

兀术暴喝,一张脸因愤怒扭曲而狰狞。

“王纳!”

王纳听到召唤,连忙打马出阵,小心翼翼的靠近兀术。

“王纳,沈放这是何意?”兀术指着地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尸体,眼中冒火。

王纳不知是衣服穿少了还是心中胆颤,话音都有些颤抖。

“殿下,臣不敢说。”

兀术唰的拔出弯刀,指向王纳的脖子。

王纳不敢稍避,酝酿了好一会儿,才悲呛道:“这是筑京观,沈放将金国勇士的尸身叠于阵前,意在羞辱殿下!”

“筑京观,筑京观……”

兀术反复默念数次,每念一次,脸色便阴沉一分。

天上一声雷动,闪电迅速的在灰色的天空开枝散叶,撕裂苍穹,惨白的末稍迅捷无比伸入大地,震耳欲聋的“噼噼”声后,将槐水两岸宋金两军士兵的脸照的雪亮。

兀术发现了那张刻骨铭心的脸。

沈放就在石堡顶端的平台上,负手而立。

“四皇子殿下,久仰啊!”

沈放的声音穿透雨幕,远远的传来。

“四皇子殿下,休怪我沈放手段狠辣,你我各为其主,兵戈相向也是必然。”

“我要敬告贵军,贵国国主,与大宋朝廷的战争你们赢了,但是与西军的战斗,你们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煌煌天朝,并非无人。我请四皇子殿下带句话回贵国,燕京,西军必取之!”

“若是忠言难入耳,那殿下就等着我大宋西军踏破白沟,将西军军旗插上燕京城头!”

河对岸响起猛烈的暴喝声。

“插旗燕京!”

“插旗燕京!”

“插旗燕京!”

兀术一颗暴怒的心难以锁住,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回头大喝一声:“大金国的勇士们,杀过河去,将沈放给本王撕成碎片!”

金军阵中一阵骚动,骚动之后竟没有一骑出阵。

谋克阿鲁奔出阵来,满脸悲容,大声劝慰:“殿下,南人这是在故意激怒你!这么急的河水,你想让我金国勇士溺亡于河中,叫沈放取笑吗?”

兀术自然知道眼前的不利地形,可是沈放欺人太甚,一再羞辱他,羞辱大金国。

此仇不报,夜不安枕啊!

兀术这边气得元神出窍,对岸的西军已给了他回应。

闪电划过天际,映出一颗斗大的石炮。

眨眼功夫,石炮砸入金骑之中,引发数声哀嚎。

“石炮!快退!”

多昂帜烈不再顾及兀术脆弱的自尊,大声呼喝骑兵后退。

金军本就无心再战,一人退,千军退,汹汹战马声声嘶鸣,后退太急,竟人马相挤,踩踏一触即发。

兀术再也不能紧绷着脸自顾自的发泄怒火,调转马首,打马急驰,口中大喝:“耻辱!你们是大金国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