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迷失者与受救赎者(二十八)

所以,她最后还是到了这里。

它在这里等着她,那个恶魔。那个在车厢中毁灭战斗修女会小队,将手持圣者之矛的大修女撕碎的恶魔。它坐在机仆安息所车站月台外的车厢中,安静地看着她。它看起来几乎像一个人类了。不,他看起来就是一个人类,衰老,苍白,慈祥,像是那些更久远年代——巢都建成之前那些年代中的老人,从数十年如一日的工作之中离开,在家中花园颐养天年的退休老人。那间车厢也显得平庸了,没有华丽繁复到过分的装饰和器具,朴素得像是费伯格城区一天一趟通往下城的列车。

法蒂玛走进车厢,恶魔向着面前的座位伸了伸手。停顿了一秒,法蒂玛坐了下来。隔着两行硬座之间的小桌。凝视着对面垂垂老矣的老者。

“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不会存在第二个答案。

“你是帕苏朗。”

“我是。”恶魔说,“而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沉默,有那么片刻,法蒂玛觉得自己应该站起来,拔出手枪向着这个恶魔胸口开火。但她知道没有用。她想过用刀子,但也不会有用。那把力场剑已经弄丢了,底巢混混打架用的小刀伤不到恶魔的身躯。但更重要的是感觉,一种隐约的预感,她应该坐在这里,这就是她该来的地方。

“正如所有的故事一样,这个故事的开头来自于一位圣者。”恶魔的话语打破了这份沉默,“在那时候,这颗星球还不叫圣莫瑞甘,这个星系也还不叫圣墓星系。那时候,它的名字叫做黑曜之门。正如每一个圣者一样,那位圣者对神皇的信仰饱含着无与伦比的热枕。正如每一个圣者一样,那位圣者有着广大的信者与门徒。随着那位圣者走遍这个星球的每一个角落,他的门徒队伍愈加庞大,整个星球的政府都是他的追随者,正如整个星系的人类都是其子民和羔羊。”

“在那些日子里,大裂隙掩埋了一切通讯和物资流通。”恶魔说,“黑曜之门是一个残缺的星系,依赖于朦胧星系西侧的贸易环线提供钷素和粮食。在暗面,这一切都难以实施。物资短缺带来困苦,困苦带来反抗。而反抗则带来更多的激进和极端。一开始,他们用火与盐镇压暴动,在绞刑架上处死异端。然后,他们用毒气批量执行死刑。最后,那位圣者提出了歇斯底里的计划,他认为这颗星球已经愧对于神皇的照拂,只配得上一视同仁的毁灭。”

“于是,大雨倾盆而下。”

“你见过核武器爆炸后的落雨吗?沸腾的水裹挟着死者的骨灰与灰烬逆流而上,在天空中积成层云。在核爆炸六小时后,层云会化作漆黑的落雨。那是死神的第二轮收割,被爆炸灼伤的幸存者会冲出掩体迎接黑雨,然后被雨水中的放射性物质杀死。在他们死去的时候,他们的皮肤就像流明灯一样闪耀。”恶魔说,“我们知道每一次死亡都会掀起亚空间的波澜,每一声惨叫都会引起至高天的回应。三千枚核弹落在这颗星球的地表,作为回应,一个强大恶魔的意志在黑雨中孕育。它本能够成为诸神的冠军,与夏拉希·魔灾和斯卡布兰德相比肩。但它被毁灭了,被一个更加古老,更加强大的恶魔。”

纳克拉维。法蒂玛想。

“嗯,纳克拉维。死亡的半人马,枯萎和绝望的使者。”恶魔仿佛能够听见她的思想般接道,“它来到这颗星球,毁灭了这里原本的恶魔。它的力量和本质融入于那些黑雨之中,在接下来的一年,十年,一百年,黑雨倾盆而下。试着幻想那一个世纪,每一滴落雨都是恶魔的鲜血,每一阵风都是恶魔的哭号。”

“然后,就是莫瑞甘了。”

“莫瑞甘是我的女儿。”恶魔思考着,斟酌着话语,“我并不确定她是如何祛除恶魔的腐化的。但这种办法对她并不友好——我猜测,她是用某种亚空间的术法,将恶魔的腐化转移到自己的身体中。她在终年不散的痛苦之中度过自己的余生。亚空间撕裂的不止是莫瑞甘的身体,还有她的神智。很多条时间上的不同现实将她的意识撕裂——试着设想一下,一部分的记忆和现实告诉你你今早还在家里和母亲共进早餐,但另一部分的记忆告诉你,你已经死去五十年了,这两种现实都是真相,它们之间的冲突足够将你的神智摧毁。国教将她封圣,将她的付出称为伟大的牺牲。但是无论圣徒、主教还是神皇、都没有片刻真正理解她的痛苦。或许他们也做不到。在她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的神智已经崩溃殆尽,那时候她住在137号庇护所,那里时刻回荡着她临终的谵妄。”

“她被埋葬在那个庇护所里。之后,我开始着手建设新的巢都。并不是我想这么做。但即便莫瑞甘死后,她的谵妄依旧在庇护所中回荡。一开始是她的墓室,然后是整个庇护所。我们将她的尸体迁了出去,在沙海中修建陵墓。但那没有用,她的声音依旧在庇护所的大地中回荡。于是,我们开始修建铁路,顺着铁路搭建其巢都的骨架。我们想远离这颗星球的地面,这样就能够远离她的言语。卓有成效,在铁路建起二十年后,这座巢都新的一代人几乎不再记得圣莫瑞甘的言语。但我还是能听到她,一直能。一开始只是谵妄,然后是愤怒,她指责我们抛弃并遗忘了她,国教以她的名字立起雕像,但她听不见那些赞颂与祈祷。到最后几年,愤怒也消失了。只有乞求,她哀求我让她回来,让她和人们呆在一起。”

就像清晨的风,法蒂玛想。她想起那些在特蕾莎葬礼上的人,裹紧自己的大衣,拖沓着脚步,把头埋在领子里迎接清晨的寒风。她记得那时候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凡人的痛苦。不同于战场上的死亡与可怖,那痛苦长期存在,无法消解,你无法通过一句轻飘飘的“向前看”把它放下。你只能忍受,带着这份痛苦活着。就像人们把脸埋在领子里忍受寒风。

“这就是底巢的方式。”柯洛的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来。

“在我快死去的时候,他们在铁路的终点修建了陵墓。我瞒着国教下了最后一个命令,让莫瑞甘的骸骨回来,与我葬在一起。他们去了,从沙漠中偷运出莫瑞甘的骸骨,然后沿着铁路向上。”

“然后就是背叛了。”法蒂玛说。她已经理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腐化在墓室的深处发生,一个圣者亵渎了另一个圣者的遗骸,神圣不再,混沌的力量由此蔓延。

“不,不是背叛。”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从座位上起身,“那只是放弃。”

他开始变化,身形如同水波般波动暴涨,两米,三米,五米,八米。列车的穹顶不复存在,庞大的双翼舒展而开,增生的血肉沿着皮肤蔓延,附肢与利刃从裂开的骨血中长出。它的躯干从中间开裂,一个纤细的,女性模样的上半身从裂口中滑出,鲜血和麝香沿着裸露的肌肉流淌,那个女性的身体纵声尖叫。

法蒂玛平静地抬头,凝视着面前的恶魔,阴影从天而降,将她笼罩其间。她闭上双眼,在黑暗之中,她仿佛又看见了第一次去底巢时昏暗的灯光,还有灯光下无以计数的人,年轻的人,年迈的人,衣衫褴褛的人,穿着防弹衣配枪的人,帮派的打手和纽扣人,胸膛下垂、只需要一张钞票就能出卖身体的衰老女人,那些裹紧自己的大衣,拖沓着脚步,埋着头迎接清晨的冷风的人。她看见柯洛,他的手握紧她的双手。

“你是否相信,你和他们有着同样的灵魂?”他问道。

我相信。

法蒂玛睁开双眼。那对浅褐色的眸子中,缓缓燃烧起一束金色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