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是的，此刻的卫城正在跟皇帝下棋。

这件事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透着明显的诡异。

毕竟，卫城跟皇帝不熟，这还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皇帝就是闲着无聊，想找臣子陪他下棋聊天，也该选那些精通君子六艺的文官近臣，而非一个出身寒微的地方武将。

而且，卫城棋艺一般，也就比初学此道的蒙童好一些罢了，实在不能算是好的对弈对手。

——棋盘上白子阵营落点乱中无序，此刻几乎被杀得七零八碎，败象渐露，就足以证明他的水平。

就是吧，也不知这位陛下是见他水平太次，故意放水，还是自身棋艺也平平，居然花了半个时辰才最终获得胜局。

啪嗒啪嗒的雨点声中，皇帝哈哈一笑，将棋子扔回棋篓。

“都说以弈喻兵、以兵喻弈，卫卿这棋艺果然还得好好练练呐！”

卫城面露羞愧之色，起身行礼：“微臣惭愧，谨遵陛下旨意。”

“罢了，无须拘束。朕不过突然棋瘾犯了，才召了你入宫。也就你这样的愣头青，对弈起来还有几分味道。其他人呐，一个个只会想方设法给朕让子，哼，都是些不省心的老狐狸，没意思！”

说到这，皇帝看一眼门外的雨幕：“这秋雨连绵，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北面秋收。”

卫城仿佛没听懂方才皇帝话中隐约的抱怨之意，只老老实实接话。

“回陛下，微臣南下时看到，宁州、安平府等地百姓都已陆续开始秋收，彼时天干物燥，大抵今日之前多半都能收完。微臣家中田地，也赶在中秋前收了一半。”

皇帝抬手示意身旁内侍收拾棋盘，再来一局，并顺口问。

“说来，这次能夺回一城，头功在你，朕合该赏你些田地的。田地能传家百世，金银到底不经花。”

卫城忙不迭起身谢恩，又婉拒过皇帝美意，被勒令坐下继续下棋后，依旧是规规矩矩交代。

“微臣家中田地约有百亩，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足够一家吃喝嚼用了。不过，能攒下这些家业，微臣并无寸功，都是拙荆辛苦经营。若非此番蒙天恩拔擢，到手的俸禄还不如拙荆手中产业的收益呢。”

说话间，黝黑的脸庞上透出比方才输棋时更清晰的赧然。

皇帝落下一子，明知故问：“朕记得，卫夫人似乎只是乐州府一寻常农女出身？居然能攒下不少嫁妆产业，倒也是个奇女子！”

卫城就是再傻，也不至于相信皇帝这些话是纯粹好奇闲聊，多半在今日之前、甚至是他进京之前，就已经有臣子将他的家人、亲朋等情报奉至御案之上。

只是他不明白，皇帝干嘛要这样试探他？

难不成是怀疑他暗中投向了安王或简王等皇子，并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巨大利益？

他一边在心里再次无声叹气，一边装作若无其事，言简意赅提了提江家这门干亲，却着重点出云巧的两个合作伙伴，女商人戴春燕和甄思苓在其中起到的关键作用。

“原来，那风靡大半国土的饕餮辣酱居然是几个女子误打误撞弄出来的！果然是奇女子！”

卫城更头疼了。

这秦椒产量虽然不小，却只是调味品，并非能填饱肚子的主粮。皇帝富有四海，应该不至于看上了辣酱生意的巨大利润吧？

这时，他忽然记起离家前吃的那顿辣锅子，灵机一动。

“说来，这饕餮辣酱跟辽东的气候倒是十分契合，尤其是冬天。在饼子上抹点，或是用来煮汤，喝下去浑身暖洋洋的，驱寒效果特别好。只可惜，此物在咱们大燕土地上也就扎根不到两年，僧多粥少。想要让军中人人都能过个暖冬，恐怕还需要时日。”

皇帝盯着棋盘面露沉吟，也不知是在思索下哪处，还是卫城这番话。良久，才抛出一句感慨。

“若那秦椒能广种天下各州县，不止军中将士可受益，百姓们冬日也能少冻死些人了。”

卫城再次露出惭愧神色：“陛下高瞻远瞩，倒是微臣目光短浅了。”

短暂犹豫过后，他咬了咬牙，拱手道，“陛下若不嫌弃，微臣家中今年收获的所有秦椒，都可捐献出来，送到南方种植。南方气候温暖，一年可收两茬，比辽东划算！”

皇帝微微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卫卿家中田产、商铺不是大都被你夫人管着么？你这样先斩后奏许出来，就不怕她不同意？”

卫城清了清嗓子：“拙荆最是通情达理，想必不会怪微臣。”顿了顿，又露出个憨厚中带着狡黠的微笑，“再说，微臣许的也只是今年新收的那些秦椒果实，地里还长着不少呢，等明年开春又能继续开花结果了。”

皇帝笑意更盛，指着他骂：“好你个卫城！居然敢在朕面前打马虎眼！方才朕还说呢，你这臭棋篓子的水平，是怎么带着宁远军那些兵卒把胡人打跑的！现在看来，你也是个不老实的，怕是故意装着不会下！”

卫城哪里敢认这罪名，连忙解释，表示当年学习时先生也说棋艺很重要，可他就是没那根弦。

他学着卫海的惯用动作挠挠头，又马上放下。

“咳，微臣只是觉得，人是活生生的，会跑会跳会哭会笑，棋子却是死物，想要活动还得靠人。所以，想当个好将军也未必就要棋下得好。为了这事，还挨了先生一顿罚。”

皇帝笑容一顿，心中却有浅浅涟漪泛起，看向卫城的目光也多了一丝欣赏。

“卫卿言之有理。天底下棋艺高手何其之多，却不是人人都能为朕开疆扩土、抵御蛮夷的！”

第二次从皇宫离开时，卫城依旧是出了身薄薄的冷汗。

并非因为自己曾做过的什么事感到心虚，他只是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惹了这位帝王不悦，牵连妻女罢了。

好在，卫海的憨厚性格似乎还挺对皇帝口味。大约是见多了擅长勾心斗角的文官，对他们这种老实巴交的家伙，反倒能高看一眼？

无论如何，这一关算是过了。

问题是，告退前，他小心翼翼提出想回辽东，却没能得到皇帝的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