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春。
蘇北某窑厂。
凌晨五点多钟,外面的天还黑,很冷。
窑室里热浪逼人,刚烧好的红砖能蒸熟鸡蛋,整整齐齐的一排排码好。
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机械般把滚热砖头装满独轮车,拎过马灯放在车头,弯腰将两个车把上的扁绳挂在肩背上,起身推车往窑室外走去。
独轮车上的砖挺重,年轻人被压的有些塌背。
灯光下他瘦得刷腮,赤脚穿一双补了又补但仍被大脚趾顶破嘴的黄胶鞋,两根灰白色的麻绳充当鞋带,裤子短到有点像七分裤,屁股和膝盖上落满补丁,裤腰上系着一根粗布条,上身穿一件同样是补丁盖补丁的手工染粗布蓝褂,因败色而更显破旧,衣身的大小倒是合适,就是衣袖很短,衬托他的胳膊细长。
这一身明显是几个人穿过剩下的破裤,破褂和破鞋,让他看上去非常寒酸。
但如果光看外貌,他身形修长,浓眉星目,通稍鼻梁,颇有英气。
走出窑室,一阵寒风迎面吹来,这一热一冷,激的他呼吸一滞,顿感头晕眼花心发慌,身体不由得晃了两下,勉强着刚把独轮车腿放下,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栽倒,脑门撞到车把上,昏了过去。
那盏马灯“哗啦”摔落滚地。
“灶火,你怎么啦!”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听见马灯落地声,连忙放下独轮车,大喊着朝年轻人跑来。
另一个中年人闻声也放下手头活跑了过来,二人一左一右把郭灶火架到温暖的窑室里,平躺在草帘上。
“掐他人中,顺过气儿就行了。”
“这孩子是饿的,干这么重的活,吃不饱饭哪有力气。他这已不是第一次晕倒了。”
“可怜啊,还没满十九,就来遭这罪。瞧这脑袋撞的,又多了个包。”
“没办法,他家里兄弟姐妹多,在家吃不饱穿不暖的还不如在这,这里吃的虽差,但每天三顿饭还算及时,还有地方住。”
“为了省钱给家里还账,他最近每天只吃两顿。”
“哎,老郭是越穷越生,越生越穷。”
“谁能跟你比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不是,嘿嘿......都难,家家都难,不他一家这样......”
“......”
“......”
郭灶火感到人中处一阵酸麻,脑瓜壳子嗡嗡的、火辣辣的。
他慢慢睁开眼睛,见到灯光下的两张面孔愣了几秒:“大平哥,你咋变年轻了?满缸叔,你,你不是走了吗,怎么……”
“这孩子,不会是脑瓜子被撞坏说胡话了吧,我这好好的能去哪啊!?”
“脑壳撞坏就不认识你老人家了,他是饿昏了说胡话的……灶火,你躺这好好休息一会儿,钱不是一天苦(赚)的,身体才是革命本钱。”
“灶火,不行就回宿舍睡觉,再这样撑下去,身体就垮了……”
“满缸叔,大平哥,我没事,歇一会就好了。”
“灶火,你真没事?”
“真没事,搁这躺会就行。”
见郭灶火无大碍,二人说了几句宽心的话,各自干活去了,他们得赶在下一班的人接班前尽量多推几车,多赚点钱。
“我这不是做梦吧?”
郭灶火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这身寒酸衣服,又看看掌心满是老茧但很年轻的手。
他记得刚步入老年痴呆且半瘫的自己在养老院里尿湿裤子,被中年女护理员指着鼻子一顿饱骂后盖上被子捂尿,半梦半醒中看见几十年前的自己在窑洞里推独轮车搬砖,一阵感慨后醒来居然真在窑洞里。
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郭灶火眼前忽然恍惚起来,脑海里很多零散的、拼凑的记忆一一闪现。
过了一会,他欣喜着喃喃自语:“我,我这是重生了。”
郭灶火重生了,重生在1980年,正在窑厂里搬砖。
就是把码放在窑室里烧好的红砖,给运到外面,再一方一方地码起来。
一方砖250块,每块重5斤,推出去一方砖,可赚一毛五分钱。
这是累活,脏活,也是容易让人生病的活。
因为此时窑室温度在六十度左右,室外只有七八度,在里面只能穿单衣服,不然身体出汗,到外面被冷风一激,人容易感冒生病。
干这个活手脚还得快,一独轮车装125块砖,得快速装好,这时人体还没有出汗,趁着浑身暖和和的把车推到外面以最快的速度把砖卸下来码好,在身体还没有冷透之前返回窑洞,这样人才不会生病。
整个窑厂里就数这活最重最累,干一夜能赚二、三块钱,手快的能赚三、四块。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搬砖。
这个窑厂建立在稣北最偏僻的农村,用当地人的话来说这里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既穷又落后,信息闭塞,路况更差,到现在连个电还没通,早晨起来无论男女老少的脸上都挂着一副黑鼻孔。
因为没有电,晚上大多数人家都点煤油灯,当地人也叫“黑鼻眼”灯,哪怕你是七仙女,只要用了这种灯照明,第二天早晨鼻孔也得黑。
在这个及其落后的年代里,农村人除了种庄稼之外,能赚钱的地方屈指可数,窑厂就是农村人农忙过后赚钱的地方之一。
但窑厂的活不是一般人能干下来的,这是纯体力活,工资还低,很多能吃苦的庄稼汉子干了一段时间,就坚持不下去。
这年代小县城里普通工人的平均工资也就是三、四十块钱,郭灶火一夜赚三块钱,一个月去掉下雨天、冰雪天,去掉封窑室的时间,也能有三十块多钱的收入,数目可观。
当然了,和城市里工人相比,农村窑厂工人简直是在拿命在赚钱,干这活就像老牛耕地,一步力不到,一步犁不走,没有一点取巧的余地。
而这种鸟不拉屎地方的劳动力廉价到了极致,农民除了在家务农之外没出路,窑厂的活虽然累,工资低,但你不干,大把的人排队想干。
郭灶火家距这大概三四里路,家里兄弟姐妹七个,他排行老三,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
家里一共三间土墙小草房,自大哥结婚分走一间,剩下这两间就不够住了,春节前他的同学在窑厂里给他找了份活干,他便干脆搬到窑厂宿舍来住,缓解家里的住房危机。
一阵脚臭味飘来,郭灶火低头看着脚上这双“前面五爪耙地,后面鸭蛋嘎气”的黄胶鞋,忽然莫名心疼上辈子的自己。
这身衣服是大哥捡邻居穿过的,母亲补了又补舍不得扔,去年春天便穿到了他的身上。
谁知去年他猛蹿个子,这身衣服逐渐变短,他自己也觉得穿出去寒碜。
去年年底,看着朋友们都穿上了新衣,他叶央求父亲给自己做身衣服。
那种自家手工织染的粗布就行。
家里穷,他压根就没想要好衣服,能遮住脚脖子和手脖子,不打补丁就成。
他快十九了,也爱美,去年秋天穿这身衣服见到女孩时他臊的慌,每次都希望脚下能裂开条缝躲进去。
可父亲说他正是蹿个子的年龄,做新衣服穿不了几天又要变小,干脆等不长个了,再给他做两身像样的新衣服好说媳子(媳妇),现在先将就一下。
他沉默了。
生活就像冬天四处灌风的窝棚,这边刚堵漏那边又进风。他家的家境也是。从年头拼死拼活的干,到年尾了一算,窝棚还是漏风。
他上学时借的钱,大哥娶大嫂时借的钱至今还都没还清,过了年弟弟妹妹们又要交学费。
自己穿的寒碜就寒碜吧,省下钱给弟弟妹妹们上学。
大哥小学毕业后就帮父亲挑起这个家,姐姐考上重点高中却硬是被父亲拉下来,省钱给他读书。
父亲对姐姐说:女孩子能认几个字就行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给你上完初中就不孬了。
他永远记得中考考了全公社第一的姐姐,背着奶奶用几块废布拼凑起来的书包,流泪满面,恋恋不舍离开学校时的样子,永远记得姐姐抱着他,让他考上高中考上大学,替她完成她无法达到的心愿……
于是他在初中玩命的读书,发誓要给全家人争脸,不辜负姐姐的期望。
皇天不负有心人。
终于,他也以本公社初中第一的成绩,顺利考上县重点高中,为此全村人都夸老郭家的孩子都聪明,姐姐弟弟都考全公社第一。
可到了高中,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学习热情一下子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无论他如何给自己打气,曾经那种一往无前的学习动力似乎被三年初中给消耗殆尽,他越是焦虑越是跟不上学习节奏,整天脑子里都是糊涂酱,曾经的尖子生逐渐迷失,随着成绩不断下降他开始自暴自弃,最初对姐姐的承诺就像一座大山,压的他不断逃避学习。
终于,他的成绩落到了年级最末,勉强拿到了高中毕业证,成为一名农民。
全家人多年的期望换来最后这样的成绩,他感到羞愧,觉得对不起家人,于是在初中同学的介绍下来到窑厂,专捡大家都不愿意干的夜班做。
这活太重,夜里又熬人,他想干夜班,有人跟他换。
当然,专干夜班也不全是为了多赚钱。
因为窑室里没有女孩子,夜班人少,他穿这身破烂,没几个人看见。
而且在窑室里出砖热,大家都穿着薄衣干活,他这身不是太显眼。
抛开心灵鸡汤不说,贫穷真会让人变得卑微,直不起腰。
在这个时代,他这个年纪的农村高中生,有多自尊就有多自卑。
曾经他就像春天草原上的小马驹,整日和小伙伴们撒欢,不知愁苦是何滋味。
长大懂事后,家境贫寒的现实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束缚。
十八九岁的他,站在青春的路口,满身心都是彷徨。
身上所穿,皆是从别人那里辗转得来的旧物,布料磨损得厉害,颜色也褪去了原本的鲜活,袖子短得遮不住纤细的手腕,裤脚高高吊起,露出脚踝,秋去寒来,他都在这身不合体的衣裳里煎熬。
他总是习惯性地缩着肩膀,眼神闪躲,女孩子们那有意无意的目光扫过他的衣着,都能让他瞬间红了耳根,心头泛起酸涩涟漪的同时,自卑就像野草在他心底疯狂蔓延。
但自尊又像躲在云层里的锋利长矛,让他腰背挺直,拼命干活,在心底发誓要改变这窘迫的现状。
原本性格开朗的他,自从去年年底来到这里,就变得话少起来,尽量不往人多地方凑,因为这身衣服太衰了。
“后世人说,你能吃苦就有吃不完的苦。”
“但问题是,当下你若不吃苦,那就连饭都没得吃了。”
看着眼前一排排红橙橙的砖,灶火坐起身喃喃自语,拿过掉磁的大茶缸子喝了一肚子水压压饿,恢复些力气后默念几声“挂来......”
过了一会他叹气。
重生了,没有金手指,连上辈子的一些记忆都是零碎的......
突然,从南边大院子里传来一阵女人的怒吼:
“是哪个炮冲的(吃枪子儿),偷了老娘的花裤头和红肚兜!”
“真是日狗了!”
郭灶火闻言条件反射般蹦了起来,撒丫子就朝大院子冲去。
这个重生的时间,有点日寸(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