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哥哥 L'a?né(1)
- 漫长的决定
- (法)克拉拉·杜旁-莫诺
- 7450字
- 2024-05-06 17:36:32
有一天,一户山里的人家生了个不能适应的孩子。这种损人的话很不入耳,因为这里要描绘的是一个身体瘫软、眼大无光的孩子。用“搞砸了的”来形容很不妥,用“未完工的”来比喻也不是那么恰当,因为这些词会让人想起一个不能再使用的、可以砸碎的物品。“不能适应的”这个词可以表示那个孩子活在身体功能(手用来抓东西、腿用来走路)的范畴之外,处在其他人的生活边缘,不能完全介入,但能参与其中,就像一幅画作边角的阴影部分,既显得突兀但又是画家的意愿。
一开始,这家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甚至还觉得那个孩子很漂亮。母亲招呼着来自本村和附近小镇的客人们。他们用力地关上车门,伸着懒腰,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因为要到这个山村来,就不得不经过蜿蜒的山路,胃里难免翻腾。有些人来自附近的一座山,而“附近”这个词在这里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就必须要上山下山,一路颠簸。走进村落的院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静静的、带着绿色浪花的波浪。起风的时候,树儿摇晃起来,宛如海上掀起的波涛巨浪,这个院子似乎成了一座能够抵御一切风浪的小岛。
在院子的入口处,有一扇厚重的长方形木门。门上镶嵌着一颗颗黑色的大圆钉。内行的客人说,这是一扇中世纪的木门,是数百年前祖辈们前来定居时建造的。他们先造了两栋房子,后来又陆续建了风障、面包炉、伐木棚和磨坊,散落在河岸的两边。经历了漫长的旅程之后,狭窄的山路变成了一座小桥和一栋沿河的小屋,他们顿时发出了由衷的感叹。在第一座房子的背后,矗立着另一座,那个孩子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妈妈推开木门的两扇门扉迎接来访的客人,给他们端上栗子酒,并让他们在院子的绿荫下慢慢地品尝。个个轻声细语,生怕惊扰到手推车里那个乖巧的孩子。他安静地闻着橙花香,表情十分专注。他的脸颊圆润白皙,头发呈深褐色,眼睛乌黑乌黑的。山里土生土长的孩子就是这样。周围的山就像一位慈爱的产婆,静静地注视着他。山的脚浸泡在河流里,山的腰被微风吹拂着,山微笑着接纳了那个孩子。在大山里,新生儿的眼睛总是深邃的,老人的躯干是干瘪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合乎常理。
三个月之后,那家人发现那个孩子很少有动静。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安安静静的,偶尔也会哭闹、微笑、皱皱眉头。喝了奶之后,他会叹口气,听到门的响声也会吓一跳。除此之外,他几乎就再也没有其他反应了。不像其他的婴儿那样手脚乱舞乱蹬,他表现得过于安静——这孩子缺乏活力,父母心里这么想着,但是并没有说出口。他对家人们的面孔、悬挂的玩具,或是咚咚响的拨浪鼓毫无兴趣。那双无神的眼睛甚至不能够聚焦,好像在追踪一只看不见的昆虫,转来转去,之后转到眼角,盯着空气看。他似乎看不见离家很近的那座桥,看不见两栋高高耸立的房子,也看不见家里的院子,以及院子里饱经岁月的红色石墙。这道墙已经在那里矗立了千百年,一次又一次毁于暴风雨或战乱,又一次一次被重建起来。可是,他看不见眼前的这一切,更别说远处植被参差的高山、山脊上数不清的树木,以及山间湍急的河流。他的眼睛对风景和人一掠而过,从来不会停留。
那一天,孩子躺在婴儿车里。妈妈蹲在他的身边,手里拿着橘子在他的眼前轻轻晃动,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可是,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毫无察觉地瞥向了另一边。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敢往下想,只能焦急地、反复地晃动着橘子,一次又一次,最后,她终于印证了内心深处的猜测。她的孩子眼睛看不见,有可能是个瞎子。
这个时候,没有人能想象这位母亲的内心深处经历了怎样的波澜。我们是院子里的红色石头,也是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我们关注那个家庭的孩子,接下来要讲述的就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我们被镶嵌在围墙上,能够环视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绝大多数的故事中,孩子总是被人有意无意地遗忘,家人们对他们的呵护就像圈养幼弱的羔羊。但是,就是这些孩子拿我们当玩具,为我们起名字,给我们上色、涂鸦,在我们的身上画上眼睛、嘴巴和草绿色的头发,将我们垒成小房子,用我们来打水漂,把我们排成球门或是火车的轨道。成年人只是墨守成规地使用我们,而孩子们改变了我们的使命。所以,我们心怀感恩地挂念着孩子们,并把这个故事献给他们——毕竟,每个成年人都曾经是孩子。接下来我们要记录的,就是被爸爸喊到院子里的两个大孩子的故事。
听见塑料椅摩擦地面的声音时,我们看到了兄妹俩。他们都长着一头深褐色的头发和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九岁的哥哥站得笔直,昂首挺胸。跟山里的所有孩子一样,他是个攀爬的好手,对大山中的每一处陡坡、每一株会划伤人的金雀花树了如指掌。他那双瘦削强韧的腿上布满了青肿的斑块和伤疤。出于直觉,身为兄长的他下意识地用手护着妹妹的肩膀。他生性骄傲,但是,他的骄傲源于一种崇高而浪漫的信念。这使他视坚忍这一品质高于一切,也使得他从平日的自命不凡中脱颖而出。他性格坚强,时时护着自己的妹妹,对堂兄弟们也一视同仁,而且要求同伴们要勇敢且坦诚。若是有人畏首畏尾,或流露出他默许之外的软弱,就会永远被他瞧不起。这就是他的为人,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只能将他坚忍的个性与大山的烙印联系在一起。我们已多次证明,出生地总是赋予人们相似的品行。
那天晚上,哥哥呆若木鸡地站着。尽管下巴微微战栗,但是,他仍然表现出了骑士般的勇气。他强忍着悲伤,没有怨天尤人。爸爸语气平静地告诉他们,弟弟可能双目失明,两个月内要去医院复查。紧接着,爸爸就开起了玩笑,说这没准是天大的运气,以后他们俩能在学校打盲文扑克了。
起初,兄妹俩或多或少感到有些不安。但是,这些不安的情绪很快就被一战成名的念头打消了。爸爸轻描淡写的态度,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附上了些许魅力。哥哥顺理成章地想:弟弟双目失明,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们马上就能在课间休息时带头玩游戏了!在学校里,他俨然是个一呼百应的孩子王。他为人自信洒脱,气宇轩昂,谨慎的言行更是充满了吸引力。为了当上游戏的领头羊,整个晚上他都在与妹妹据理力争,爸爸也乐于在其中充当裁判。此时此刻,没有人意识到那悄然浮现的裂痕。在不久的将来,父母才明白这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无忧无虑,多么令人奢望啊!只有在时过境迁,在眼前的一切彻底成为回忆之后,他们才敢回过头来这么想。
很快,父母发现他们最小的孩子确实没有一点活力。他始终像个新生儿一样抬不起头,需要别人托着他的脖子。他整天躺着,手脚一点力气也没有。当父母叫他的时候,他不会伸手,也不会回应,完全没有沟通的迹象。哥哥姐姐徒劳地挥舞着铃铛和颜色鲜艳的玩具,他什么都不抓,眼珠子慢慢地溜到了别处。
“一个睁着眼睛、昏迷不醒的家伙。”哥哥对妹妹说出了他的结论。
“那叫死人。”年仅七岁的妹妹立刻反驳道。
儿科医生表示很不乐观,建议父母找一位权威的专科医生给孩子做个脑部扫描。他们不得不再一次预约,然后去了城里的一家医院。因此,我们失去了他们的踪迹。在城里,没有人需要我们这样的石头。但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如何匆匆忙忙地停车,如何仓皇地走进自动门,如何小心翼翼地在门后的长地毯上刮干净鞋子,如何焦急地站在大厅里等候,站在灰色的塑胶地板上探头探脑,寻找他们等待的那位医生。医生终于来了,招呼他们进入诊室,接着请他们坐下。他手里拿着X光片,用一种柔和的声线宣布着一个无可挽回的判决。他们的孩子会慢慢长大,但他的眼睛不会看见任何东西,双腿不能走动,嘴巴不能说话,四肢不受控制,因为他的大脑根本无法传达“正常发育所必要的信息”。他会哭,也会表达他的不舒服,但仅此而已。他将永远活在婴儿的状态中。或许,这样的表达还不够准确,医生像在安慰他们,轻声地说,这样的孩子通常活不过三岁。
这是父母最后一次回顾他们的人生。从今往后,他们憧憬过的、在此之前经历过的一切都令他们痛苦不堪,曾经的无忧无虑令他们更加思念不已。他们站在已经消逝的过去与令人恐惧的未来之间,无论朝哪一边看都会加剧他们的痛苦。
他们不得不拾起所剩无几的勇气,他们的生命渐渐枯竭了。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一道微光熄灭了。坐在河畔的桥上,他们双手交握着,孤零零地依偎在一起。夜晚山间的声响像一件密实的斗篷裹住了他们的身体,像是要给他们一些温暖,或是任由他们就此消失。他们心中充满了恐惧,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是我们可怜的孩子?”“我们该怎么办?”此时此刻,没有人回答。他们听到的只有哗哗的瀑布、簌簌的微风和振动翅膀的蜻蜓,他们看到的只有无法说话的群山。这里的山壁是易碎的页岩,经不起敲打,偶尔还发生崩塌。这些石头比不上高山里坚硬的花岗岩和玄武石,也不如卢瓦河边多孔的石灰华。但是,除了这里的页岩,还有谁能呈现出这微妙的赭石色?还有谁能拥有这层层叠叠的纹理呢?摆在他们眼前的,是担当还是放弃的抉择。撑下去,就意味着接受忙乱的生活。这一刻,坐在小桥的栏杆上,他们决定要接受生活的挑战。
到了这个时候,两个大孩子依然懵懵懂懂。他们不明白忧伤究竟是什么,可他们已经感受到了些许慌乱。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将他们推向了与世隔绝的境地,让他们在敏感的青春期遭遇了冲撞,没有人能对他们伸出援手。天真的童年已经破碎,他们不得不独自面对残缺的窝。但是,此时此刻,他们仍然怀着务实的心,这颗心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你看,就算遭遇了悲剧,他们还是关心家中几点开饭,在什么地方能钓到螯虾。那时,刚入夏,那个孩子已经六个月大了。但是,哥哥姐姐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他们郑重其事地想:“已经六月份了,马上就到兄弟姐妹团聚的夏天了!”所以,哪怕他们知道别人家的小宝宝能看见、能伸手、能抬头,老天爷似乎只对他们家的无动于衷,他们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把这种遭遇当作是命运的不公。
这种故作乐观的态度一直持续到冬天。在此之前,兄妹俩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夏天。与亲戚们相处时,他们竭尽所能地避开关于那个孩子的话题,对父母疲惫不堪的脸无动于衷,对父母把孩子从婴儿车抱到沙发、从沙发再抱到院子里的忙碌身影视而不见。他们开始忙着秋季返校,忙着安排上课的日程表,忙着和同学热络寒暄。他们正有条不紊地组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接下来的圣诞节如约而至。对于山里的人家来说,这是个重要的节日。到了这一天,关车门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在寂静的山谷里,这个村子又成了热闹的中心。亲戚们手上拎着满满的食物走进院子里,他们脚下的板岩渐渐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大家互相拥抱,热情的问候和兴高采烈的惊叹在漆黑的夜幕中哈出了一团团白色的花朵。孩子们早就把五颜六色的小灯泡串成了亮闪闪的灯饰,挂在我们身上为客人指路,再把烛台放在我们脚边充当地灯。他们穿上厚厚的衣服,拿起手电筒,出发去山里摆放小蜡烛,好让圣诞老人从半空中就能看见着陆的地方。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年纪小的孩子或许会天真地觉得这火永远不会熄灭。十多个亲戚挤在厨房里,有的人在炖野猪肉,有的人在煮砂锅,还有的人在烘洋葱挞。个子娇小的外婆穿着优雅的缎面裙,有条不紊地对着大家发号施令。在挂得满满当当的圣诞树前,亲戚们取出了长笛,搬出了大提琴,像刮嗓子一样演奏起来。大家聚在一起唱圣歌。但其实呢,大多数人早就丢失了虔诚的信仰,可他们多少还记得该怎么唱。大人们会及早向年幼的孩子解释,说我们与信天主教的人势不两立(长辈们仍然刻意称他们为“教皇的拥护者”),在我们的世界里,地狱是不存在的,向上帝祷告也不需要通过那些神甫,我们只需要坚守自己的信仰。上了年纪的姑姑们继续唠唠叨叨地说,一个忠实的基督徒必须信守承诺、谨言慎行。她们慈爱地看着孩子们,叮嘱他们一定要遵守“正直、坚忍、克制”的原则。孩子们漫不经心地听着,有的人干脆跑开玩去了。滑稽的音乐和温馨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蒸腾到屋顶那道巨大的横梁上,甚至穿透墙壁飘到了院子里。这样的平安夜传统已经延续了多年,唯一的变化或许在于,在没有暖气的从前,人们不得不挤在壁炉边,在天寒地冻的时候,甚至会把羊群放进屋里,把手埋进它们毛茸茸的肚子下面。
那个孩子躺在壁炉边的婴儿车里,是这片喧嚣中唯一安静不动的点。他像只小动物一样殷切地嗅着食物的香味,偶尔露出一丝微笑。有时候,某种特别的声响(像是走了调的大提琴的合奏声、砂锅被端上橡木桌时的撞击声、大人们聊天时低沉的说话声、周围偶尔传来的狗叫声)会令他的手指微微地抽搐起来。他的脖子毫无力气,脑袋总是歪向一边,脸颊靠着婴儿车底部的布垫。他的眼珠子嵌在一圈同样颜色的长睫毛中间,缓慢而严肃地转动着。他看起来似乎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某个方向,但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注意力也许已经游到了很远的地方。虽然一直瘫着,但他长个儿了,还长出了厚厚的头发。他的成长,自然伴随着父母的逐渐沧桑。
在这个圣诞夜,我们看到了数不清的变化。比如,哥哥终于开始靠近他的弟弟。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呢?我们不得而知。或许,是因为弟弟的残疾已经一目了然,他无法继续装作若无其事。或许,是因为他经历了成长的挫折,他崇高的理想在某一个地方、某一个时刻遭遇了冷酷现实的打击,他发觉那个瘫软的孩子有着无可取代的优点,能够成为他安安静静的伙伴,永远对他忠诚,永远不会令他失望。或许,是因为他意识到了父母正独自应对命运的不公,骨子里的骑士精神敦促他必须保护弱者,必须承担起身为哥哥的责任。无论如何,擦拭弟弟嘴角的是他,帮弟弟挪动好位置的是他,轻抚弟弟脑袋的是他,赶跑婴儿车边那只狗的是他,不许周围喧闹的还是他。为此,他不参加堂兄弟们的游戏,甚至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搭理。对于他突如其来的冷淡,大家百思而不得其解。在此之前,他们所认识的哥哥是个相貌英俊、脾气暴躁的男孩。虽然沉默寡言,但他偶尔也会调侃几句,在同龄人里更是一呼百应。若不是他,还有谁敢追踪野猪呢?还有谁能教大家射箭呢?还有谁会带队偷采木瓜呢?还有谁会毫不犹豫地踏进暴风雨后泥泞不堪的洪水里呢?还有谁敢走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路呢?还有谁在面对成群的蝙蝠来袭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尖叫着四处逃窜,而是冷静地压低风帽,不让它们揪住自己厚厚的头发呢?是哥哥,他的态度孤独而庄重,他的内心冷静而坚定,他不动声色的模样让周围人想到了传说中威严的贵族。
这一次,他没有对周围的同伴说一个字。兄弟姐妹们在他身边围成一团,急得直跺脚,但又不敢打扰他。哥哥显得比平时更沉静了。他时时注意着壁炉里的火,以防婴儿车里的孩子太热。之前,他往弟弟的脑袋底下垫了个小枕头。这时,他坐在一旁安静地看书,一根手指轻轻地塞进弟弟的小拳头里。那个孩子的双手总是像婴儿一样握成小拳头,他似乎要永远滞留在婴儿的世界里了。看起来,这样的情景有些奇特:一个十来岁的正常男孩,专心致志地阅读。而边上的另一个,就算不说怪异,也已经有些特殊了:那是个一岁左右的孩子,他始终半张着嘴,但又不是为了跟人交流。他安静地躺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四处溜溜转。兄弟俩长得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可没有人能说得清,为何亲兄弟之间的相似会这么叫人惊讶不已。当哥哥抬起头时,露出了怔怔的眼神和厚厚的睫毛,而边上这个幼小的生命就像是他活生生的复制品。
经过了这个圣诞夜,我们终于发现有些事注定是无可挽回的,比如哥哥对弟弟深深的依恋。曾经,他的世界里有许多人。而现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弟弟。他们的房间紧挨着,弟弟就睡在离他几米不到的地方。每天早晨,哥哥总是第一个醒来。他走下床,脚下冰凉的地砖让他忍不住微微发颤。他推开门,迫不及待地走向那张嵌着白色涡形铁饰的小床。这张床,他和妹妹小的时候都曾睡过。在长了个子之后,他们俩分别要求换了更大的床。然而,那个孩子永远不会提出任何要求,他会一直睡在这张床上。哥哥推开窗,让温暖的晨光和清新的空气进到屋子里。之后,哥哥稳稳地扶着弟弟的后颈,将他从床上抱到尿布台上,为他换尿布、穿衣服,再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到楼下的厨房,耐心地给他喂妈妈在头一天晚上准备好的蔬菜泥。在这一系列动作之前,哥哥会俯下身,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弟弟苍白、圆润的脸颊,感受他柔嫩的肌肤。哥哥享受着温柔的触感,享受着弟弟的顺从。弟弟的脸颊似乎也在召唤着哥哥的爱抚。弟弟的气息一阵阵地呼出在哥哥的颈间,他们是如此地亲近。然而哥哥心知肚明,他们的眼睛甚至无法看着同一个方向。当他看着床边的流苏和临河的窗户时,他的弟弟或许凝视着某一个地方,再毫无预兆地瞥向别处。没有人能跟得上那个孩子变换视线的节奏,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究竟想看什么。但是,这恰好满足了哥哥,就让他来当弟弟的眼睛。他向弟弟描绘屋子里的床和边上的窗,描绘窗外的湍流击出的白沫,描绘院子外高耸的大山,描绘院子里墨蓝色的板岩地、年代久远的木门和几经重建的围墙。当然,还有我们这些被阳光晒得发亮的石头、我们边上那些圆鼓鼓的花盆、盆两边长得像耳朵的手柄,还有盆里五颜六色的花儿。只有面对弟弟时,他才有用不完的耐心。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冷淡的态度和主动的进攻是他压抑不安情绪的秘密武器。这份果决与坚定,令他的同伴打心眼里佩服,令他们心甘情愿地追随他的脚步。但若是有人能够看透他的内心,就会发现他太害怕受人摆布了,所以宁愿主动出击。当他面对课间喧嚣的操场,面对夜晚没有一丝光亮的林间小道,面对随时扑面袭来的成群蝙蝠时,他都为自己争取了主动权:他迅速地加入了同学间的打打闹闹,毫不畏缩地走在漆黑的夜路上,一头扎进拱顶布满蝙蝠的酒窖里,吓得那些倒挂的家伙四散而逃。
然而,在那个孩子面前,这一切全都不奏效了。他就躺在那儿,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也无法为家人带来一丝希望。他明明活在这个世上,但却像是放弃了自己。面对着他,哥哥再也不主动进攻了。恰恰相反,哥哥受到了深深的感动。这感动源于一种遥远的启示,令人想到了宁静的山、亘古的石和潺潺的水,它们的存在自给自足,任何人都无法打扰。渐渐地,哥哥接受了命运的喜怒无常,不再反抗,也不再心有不甘。因为那个孩子已经来到了世上,就像山地上的褶皱一样自然。这时,哥哥想到了塞文山人的一句谚语。“与其等待救赎,宁可忍受痛苦”,他呢喃着,终于明白了,愤怒是没有用的。
哥哥爱极了那个孩子始终如一的善意和不加修饰的天真,爱极了他与生俱来的宽容,因为他永远不会指责他人,他的灵魂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残忍。他的幸福很简单,只要饱饱地吃上一顿蔬菜泥,换上干净的尿布,穿上他的紫色睡衣,或是接受家人的爱抚,就已经足够了。从那个孩子身上,哥哥看到了一种纯粹,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令他大受震撼。在那个孩子身边,他再也不必鲁莽地对待生活了。因为生活就在那里,人们伸手可及,它既不会令人心生怯意,也不需要人们奋力争取。它就在那里,绝对不会悄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