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送别(3)

月光如银纱笼罩甲板。

待潘恩爬下舷梯,纳森内尔·格林向劳伦斯做了个告别的手势也准备离开了。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佩剑突然在鞘中发出轻微的嗡鸣。

格林微皱眉头,视线扫过甲板。

他突然瞥见舷窗投下的菱形光斑中,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那人脖颈间的银色十字架泛着奇异的幽光。

格林的眼眶陡然一张。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十字架正是代表贵格会教团大团长的圣徽,是1694年从贵格会创始人乔治·福克斯墓中取出的熔银铸造。

“以马内利。“格林喉结滚动,右手在胸前画出标准的贵格会手势。

1742年,格林出生在罗得岛殖民地。

本来,他是最不可能成为军人的。一是因为他天生残疾,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二是因为他的贵格会信仰。贵格会反对一切暴力,直到今天,美国的贵格会教徒仍然有权不服兵役,因为战争严重违背他们的信仰。

格林的父亲是个铁匠,拥有自己的锻造厂。

父亲去世后,他继承了锻造厂,经营家族的产业,是个成功的商人。他还当选为罗得岛议会的议员。

1775年,也就是四年前,“莱克星顿的枪声”打响。

33岁的格林热血沸腾,坚决要求参加独立战争。

他被罗德岛殖民地任命为少将,带领军队奔赴马萨诸塞殖民地,参加围困波士顿的军事行动。

但是,他的行为被反对一切战争的贵格会斥为叛教者,逐出教团。

此刻他军装上的硝烟与血腥味,就像是对贵格会教义的莫大讽刺。

马丁向前半步,月光照亮他雌雄莫辨的面容。

贵格会教团成员遍布全世界,凡是有英国人抵达的地方,就有贵格会传教者的踪影。

身为教子,自然不可能认识每一个教团成员。

但格林作为北美贵格会教团的重要成员,叛教后在大陆军身负要职,马丁自然知晓此人。

“纳森内尔·格林,”马丁的声音轻柔而又冷静,“很高兴见到你。”

格林怔了怔。

记忆中的教团大团长已年过六旬,那么眼前这位既然继承了圣徽,那么应是教子无疑。

他立刻下意识地单膝跪地,呢绒军裤在柚木甲板上碾出吱呀声响。

他颈后的旧伤疤开始灼痛,那是少年时代为证明虔诚而自施的鞭刑印记。“若您要执行《以赛亚书》的审判……“

他将佩剑连鞘捧过头顶,“请用这把沾染过三十六条生命的武器终结叛道者。”

“我渡海而来,并非为了审判。”

马丁的手指悬停在剑柄上方,很快就缩了回去。

一旁的劳伦斯有些吃惊地看着二人,他倒是没想到格林和马丁之间竟然还有这一层关系。

教子的目光越过格林的肩膀,望向远处漆黑的红树林。

“我在荒野中听到了上帝的声音,将军。那声音告诉我,这场战争不仅仅是枪炮与旗帜的较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十字架,“我见到了英国人的暴行,也目睹了人们如何以复仇之名犯下同样的罪恶。这个世界没有好的战争,也没有坏的和平,不是吗?”

格林沉默了片刻。

甲板陷入死寂,连桅杆上的海鸥都收拢了翅膀。

劳伦斯和水兵们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二人的对话。

圣玛丽号的老水手们互相交换着惊疑的眼神,有人偷偷掐了掐大腿——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一位大陆军的将军竟然会向他们朝夕相处的牧师单膝跪下。

牧师的身份竟如此尊贵?

这个疑问在每个人心中盘旋。

平日里,他总是以温柔的声音布道,如春风化雨般抚慰人心。

水手们遇到烦心事,都会找他倾诉。

只要听到他那柔和的声音,看到他如女子般清秀的面容,再大的烦恼也会在瞬间消散。

马丁的微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的手指依然轻轻摩挲着胸前的十字架。

“纳森内尔,”他的声音如同夜风拂过红树林,“你手中的剑,每一剑落下时,你可曾听见他们的祈祷?可曾看见他们眼中的恐惧?”

潮水拍打着船身,发出规律的声响。

格林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仿佛回到了布兰迪万河畔的那个雨夜。他记得那个年轻的英国士兵倒下时的眼神,记得对方口袋里滑落的家书,记得雨水将血迹冲刷成淡红色的溪流。

“我……”

格林的声音沙哑,“我每晚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但若我不举起这把剑,更多的村庄将被焚毁,更多的妇孺将流离失所。教子阁下,当暴政的铁蹄践踏自由时,和平是否还能成为我们的选择?“

马丁轻轻叹息,从长袍中取出一本银色镶边的《圣经》。

“你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

格林突然抬起头,打断了马丁的言辞,“可是教子阁下,我曾在费城集会所跪了整整七天七夜,祈求上帝给我一个不流血的答案。但最终,我听到的却是列克星敦的枪声。”

马丁沉默良久。

“也许,”他轻声说,“这就是为什么上帝让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审判,而是为了见证——见证一个贵格会信徒如何在战争与和平之间寻找平衡,见证一把染血的剑如何守护最纯粹的和平理想。”

格林感觉眼眶有些发热。

四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内心的重负得到了些许释放。

月光下,马丁的身影仿佛与记忆中的大团长重叠,那个在他加入教团时,为他献上祝福的老人。

“教子阁下……”格林缓缓起身,手指在佩剑的皮革剑带上微微发颤。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我愿意与您同行,而且......我的头颅您随时可以取走。”

马丁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纳森内尔,完成你现有的使命就好,不必顾忌我的存在。我会以我的方式去观察,这场战争究竟会将我们带向何方。”

话音未落,马丁便转身离去,伴随着脚步声,他的背影很快便隐入桅杆投下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格林呆立原地,直到副官的催促声将他拉回现实。

他机械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不自觉地转向始终静立一旁的劳伦斯。

这位年轻舰长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失礼数,又给予他们充分的谈话空间。格林忽然意识到什么——能让教子屈尊在一艘军舰上担任牧师,这位舰长必定与他关系匪浅。

“舰长阁下,”格林从军装内袋取出钢笔和信笺,单膝跪地,以膝为案,“虽然我已不再是贵格会信徒,但仍恳请您保护教子的安全。若遇困难,可凭此信向大陆军求援。”

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持此信者,当以大陆军最高礼遇相待。

——纳森内尔·格林”

他将信纸折好,郑重地递给劳伦斯。

【支线任务:守护教子的安全】

【在得知贵格会教子从万里之外的伦敦来到北美殖民地之后,曾经身为教团一员的格林将军内心不禁泛起波澜。

他站在甲板上,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枚早已褪色的贵格会徽章,思绪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纽波特神学院。那时的他,还是一个虔诚的年轻信徒,每日在晨祷中聆听上帝的教诲。

如今,他早已在叛离教会的路上越走越远,双手沾满了战争的硝烟与鲜血。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灵魂早已不再纯净。

每当夜深人静,他都会从军装内袋中取出那本破旧的《圣经》,翻到夹着母亲遗书的那一页。信中那句“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的字迹,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他不止一次地下定决心,当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便是他离开人世投向上帝的时刻。

即便教友们不再相容,即便他已被贵格会除名,他仍然希望自己的坟墓能够葬在父母的身边。

那片位于纽波特郊外的家族墓园,是他心中最后的归宿。

为此,他希望能够尽自己的一份力来守护教子的安全,哪怕这只能稍稍弥补他内心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