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在夜空中撕开一道翡翠色的裂痕,陈霖的兽皮靴碾碎冰原上最后一块完整的霜花。勘探队十二道火把在风中摇曳,将人影拉长成扭曲的刺青,印在泛着幽蓝的冰面上。
“停。“陈霖抬手示意,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王寡妇的菌丝簪从发髻滑落,细如蛛丝的菌络钻入冰层裂缝,在五丈深处触到某种温热的脉动。
张老三摘下冻硬的羊皮手套,铜勺贴着冰面画圈:“底下有东西在喘气,像头被埋了三百年的老龟。“他的勺柄结满冰碴,敲击声却异常沉闷——这下面不是实心冰层。
陈霖解下腰间鲸须探针。这根取自去年猎杀的虎头鲸颚骨的器具,此刻正发出细微震颤。当他将须尖刺入冰缝时,深褐色的粘稠液体突然涌出,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冒着热气。
“黑油!“队伍末尾的新人惊呼。少年脖颈还挂着鹿骨哨,那是他加入勘探队时王寡妇给的见面礼。
陈霖的指尖沾了点液体搓捻,熟悉的滑腻感让他想起屠宰巷刮下的猪板油。张老三的铜勺已舀起半勺黑油,老矿工从皮囊掏出燧石:“试试能不能...“
“别!“王寡妇的尖叫和火星同时迸发。
幽蓝火焰顺着铜勺边缘窜起,张老三慌忙甩手,燃烧的铜勺在空中划出弧线。火团坠地的刹那,整片冰原发出巨兽苏醒般的呻吟。蛛网状的裂痕从落点辐射开来,冰层下的漆黑液体如血管搏动,将火焰输送到目力所及的每个角落。
陈霖抓住差点滑入裂缝的新人,少年腰间的鹿骨哨被火舌舔过,发出凄厉的嗡鸣。在这片妖异的蓝火中,陈霖突然看见冰层下的阴影在重组——飞檐斗拱的轮廓,青石街道的纹路,还有城门前半跪的持戈冰尸。
“是古城!“王寡妇的菌丝簪泛起荧光,菌络在冰面上投射出立体图谱,“主街宽度二十丈,西市有...有什么在动!“
张老三突然扑倒在冰面,耳朵贴着燃烧的黑油:“有心跳声!每七息一跳,像打铁铺的闷锤!“
陈霖的太阳穴突突作痛。这感觉他太熟悉了,当年银鳞感应到灵气暴走时就是这样。可如今那些鳞片早已剥落,后背的疤痕却在发烫。他解开三层狼皮袄,发现疤痕表面渗出细密的血珠,在冰雾中凝成赤红色冰晶。
“后撤三百步!“陈霖的吼声压过冰层碎裂的轰鸣。勘探队拖着装备后撤时,他看见燃烧的黑油中浮出一柄剑的影子——剑穗是七色麻绳编的同心结,正是凌可生前惯用的样式。
王寡妇的菌丝网突然绷断。无数荧光孢子从断裂处喷涌,在众人头顶结成伞盖。几乎同时,直径三丈的冰柱从地底刺出,擦着伞盖边缘掠过。飞溅的冰渣划破陈霖的脸颊,血珠还未落地就被冻成红玛瑙似的颗粒。
“东北方!冰层在抬升!“张老三的铜勺指向那里。只见原本平坦的冰原拱起山丘般的鼓包,表层冰壳如蛋壳般碎裂,露出底下青铜浇筑的城墙垛口。黑油裹着碎冰从垛口喷涌,在空中凝成三百年前守军射箭的姿势。
陈霖的疤痕突然灼痛难忍。他扯开衣襟,发现疤痕表面浮现出龙鳞状纹路,与当年银鳞脱落前的征兆一模一样。当第二波冰锥袭来时,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侧滚翻躲过致命一击,原先站立处炸开深不见底的冰井。
“用烬火砖!“王寡妇抛出三块黑曜石般的砖块。这是三天前他们在营地试验的新燃料,用黑油混合骨粉压制而成。
砖块撞击冰面的脆响中,青紫色火焰腾起七丈高。火焰舔舐着青铜城墙,竟将表面千年冰垢烧成琉璃质地的涂层。陈霖在热浪中眯起眼,看见某个垛口处嵌着半截铁剑——剑柄缠绳的编法,与凌可教他系鱼钩的手法如出一辙。
“陈哥!底下有路!“新人的呼喊从冰井传来。少年腰缠鲸须绳,正悬在井口下方十丈处。他手中的萤石照亮了冰壁上的阶梯,那些阶梯分明是用断戟残戈焊接而成,每一级都刻着模糊的符咒。
张老三的铜勺突然发出共鸣。当陈霖凑近查看时,发现勺柄的冰碴正在融化,露出底下暗藏的铭文——那是用凌可的剑气刻下的四个古篆:
**初火不灭**
冰原的震动突然停止,所有黑油火焰同时转向东方,仿佛在朝拜某个存在。陈霖抹去睫毛上的冰霜,看见极光裂痕的正下方,一座青铜熔炉的尖顶刺破冰层。炉身缠满海草与冰尸手臂,出渣口却流淌着赤金色的液体,那是比黑油更纯粹的地火精华。
王寡妇的菌丝簪突然断成两截。半截簪子滚到陈霖脚边,菌络在冰面拼出凌可惯用的剑诀起手式。当他抬头望向熔炉顶端时,恍惚看见个白衣身影立于熊熊烈火中,发梢垂落的七色绳结正在灰飞烟灭。
“明日带凿冰镐来。“陈霖将断簪收入怀中,疤痕下的灼痛化作某种古老的悸动,“我们要在这鬼地方建第一座熔心塔。“
归途的雪橇上,新人擦拭着鹿骨哨的灼痕。当月光掠过哨身的裂纹时,隐约映出凌可教孩童们编绳结的画面——那是陈霖永远不可能见过的,属于三百年前的温柔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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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熔心初啼**
冰原的伤口在暮色中溃烂。黑油凝成的血痂爬满裂缝,每道裂痕深处都传来断续的敲击声,像困在冰棺里的婴孩用头骨叩打棺盖。陈霖蹲在昨日炸开的冰井边,指尖摩挲着半截断戟——刃口锈迹里嵌着片鱼鳞,与当年逆鳞的纹路如出一辙。
张老三把最后一块烬火砖垒成灶台,铜勺刮过冰面发出砂纸打磨骨头的声响。“这鬼地方连柴火都省了。“他朝掌心呵气,白雾撞在冰壁上碎成银屑,“烧自己的影子取暖吧。“
王寡妇的菌丝簪插在冰层裂缝里,荧光孢子顺着冰脉游走。忽然簪身剧颤,菌络在冰面炸开蛛网般的绿光。“东北方三十丈,“她舔了舔冻裂的嘴唇,“冰层比蛋壳还薄。“
陈霖握紧断戟走向标记点。靴底碾碎的黑油结块迸出蓝火,火苗舔舐着他的影子,将人影烙在冰壁上。三百年前的月光大概也曾这样熨烫过凌可的白衣,他想,只是那袭白衣终究被血污腌成了百衲布。
冰镐凿下的瞬间,某种韵律从虎口钻进血管。起先像凌可酿酒时的捣曲声,渐渐变成崔铁匠锻铁的重锤。冰屑纷飞中,他看见自己掌纹里游出条青龙,鳞片剥落处露出森森白骨。
“当心!“王寡妇的尖叫被冰裂声吞没。陈霖脚下的冰层突然塌陷,整个人坠入漆黑的腔室。腐朽的木头气息涌进鼻腔,那是沉睡了三百年的房梁在叹息。
萤石幽光照亮四壁,冰棺般的空间里摆着青铜砧台。台面凹痕里积满黑油,一柄骨镐斜插在砧眼处,镐头镶着修士的眉骨。陈霖握住镐柄的刹那,冰层外传来龙吟般的共鸣——整座冰原在应和这柄沉睡的古器。
“是锻魂匠的砧台。“王寡妇顺着绳索滑下来,菌丝簪照亮墙角堆积的骸骨。那些骨骼以锻造的姿势交叠,臂骨缠着冷却的锁链,脊椎弯成风箱的弧度。
陈霖的疤痕开始发烫。当他抡起骨镐砸向冰壁时,黑油突然从缝隙喷涌,在空中凝成凌可锻剑的身影。三百年前的剑修单手持锤,火星溅在冰壁上开出曼珠沙华。幻影消散时,冰层显出道两人宽的隧道,尽头隐约可见青铜熔炉的轮廓。
当夜,勘探队宿在冰穴。张老三用断戟烤着咸鱼,油脂滴在烬火砖上腾起青烟。陈霖蜷在砧台旁,掌心残留着骨镐的震颤。那种韵律渗进骨髓,竟与凌可教他的呼吸法门暗合。半梦半醒间,他看见自己变成赤膊的铁匠学徒,熔炉里煅烧的却是凌可的佩剑。
黎明前最黑的时刻,冰穴外传来啃噬声。守夜的新人握紧鹿骨哨,看见冰面上浮出人形凸起。那些冰尸像逆游的鱼群般涌向熔炉,断指在冰面刮擦出带血的乐谱。
“它们在朝圣。“王寡妇的菌丝簪插进冰尸眼眶,菌络读取着残存记忆,“每月朔望,要来给熔炉喂血。“
陈霖抓起骨镐冲出冰穴。黑油蓝火中,他看见三百年前的自己跪在砧台前,凌可的剑尖挑着他的下巴。道姑的睫毛结满冰霜,眼底却燃着锻剑时的火光。“此剑名'不悔',“幻影中的凌可轻弹剑身,“你要用余生记住这个声音。“
冰尸群突然转向陈霖。它们的胸腔裂开,露出用肋骨编成的囚笼,每个笼子里都关着团幽蓝火焰。陈霖抡起骨镐砸碎最近的冰尸,火焰飘向熔炉时竟发出凌可的笑声。
当最后一朵火焰没入炉膛,青铜熔炉轰然苏醒。炉身上的海草化为灰烬,冰尸手臂簌簌掉落。出渣口淌出的不再是黑油,而是液态的月光,那光芒中悬浮着细小的银鳞。
张老三的铜勺舀起月光,勺底渐渐浮现《锻魂九章》的残页。王寡妇的菌丝却在触及月光时急速枯萎,“这是...这是被炼化的灵气!“
陈霖伸手探向月光,疤痕处的银鳞残根突然疯长。那些逆生的鳞片刺破皮肤,在指尖凝成小锤。当锤头轻叩熔炉的瞬间,整座冰原开始吟诵失传的锻魂诀。
冰层下的古城睁开眼睛。陈霖听见凌可的声音混在三百个锻锤的敲击声里:“你以为轮回是圆的?不过是铁砧上溅落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