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早晨。
“富贵,今天要见你的新主人了。“训练员小林姐姐蹲下来整理我的导盲鞍,她的手指微微发抖。通常这种情况意味着对方是个特别的主人。
基地里其他狗在各自的笼舍里躁动不安。金毛大威总爱炫耀他服务的是位大学教授,拉布拉多妞妞的主人是个开朗的甜品师。而我,一只普通的黄色拉布拉多,被分配给了“那个见义勇为的盲人“——从训练员们的窃窃私语中,我拼凑出这个信息。
“他很特别,“小林姐姐用梳子轻轻梳理我颈部的毛发,“救过两个人,第二次永远失去了视力。“梳子在某处打了个结,她停顿了一下,“但他在适应期表现得很...抗拒。“
我舔了舔她的手背。抗拒。这个词在训练中经常出现,通常伴随着摔碎的食盆和绷紧的牵引绳。
会面室的门开了,一股陌生的气息飘进来——海风般的苦涩中夹杂着某种药膏的刺鼻味道。我的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李岸先生,这是富贵,三岁,评估成绩是我们基地近五年最高的。“小林姐姐的语调变得过分轻快,“它对指令的反应速度比标准快1.8秒,而且...“
“狗就是狗。“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
我慢慢走向声源。地板上映出一个高大的影子,但他的站姿很奇怪——重心完全放在右脚,仿佛左腿随时准备后退。当我距离他还有两米时,他突然蹲了下来。
“过来。“他说。
这不是导盲犬标准指令。我犹豫地看向小林姐姐,得到点头许可后才缓步上前。随着距离缩短,气味变得清晰:汗液里藏着恐惧,廉价洗发水掩盖不住长期失眠的酸味,还有...指尖淡淡的烟草味,虽然基地严格禁烟。
他的手掌悬在半空,微微颤抖。我仰头让他的指尖先碰到我的鼻头,然后是额头。这是训练中学到的——让视障者通过触摸建立初步印象。
“毛比想象中软。“他低声说,手指突然蜷缩起来,像被烫到一样。
小林姐姐开始讲解日常指令,但他的注意力似乎飘到了别处。当介绍到紧急避险指令时,他突然问:“它会不会...突然咬人?“
“导盲犬经过严格筛选,攻击性比普通宠物犬更低...“
“那天那条狗就咬住了歹徒的手。“他自言自语般打断道。
我轻轻用头顶了一下他的膝盖。训练手册上说这是“注意力召回“的有效方式,但下一秒,我的世界突然天旋地转——他整个人跪下来抱住了我,额头抵在我的脊背上,滚烫的液体渗透毛发触及皮肤。
小林姐姐悄悄退出了房间。我保持静止,感受着他胸腔里传来的震动。这不是普通的哭泣,而像是某种长期压抑的东西终于决堤。他的手指深深陷入我的毛发,抓得有些疼,但我只是稍微调整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对不起...“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手,胡乱抹着脸,“我三个月没碰过狗了,自从...“
我叼起掉落的导盲鞍放在他脚边,然后端正地坐好。这是训练中最基本的“工作准备“姿势,但此刻我做得很慢,确保每个动作都能让他通过残余视力感知到。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句正式指令:
“富贵,带我走一圈。“
当导盲鞍扣好的瞬间,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悄然改变。他的手掌不再颤抖,重量通过牵引绳均匀地传递过来。我们迈出了共同生活的第一步——他踩到了我的后脚。
“抱歉!“他慌张地缩回脚。
我没叫出声,只是用尾巴扫了扫他的小腿。训练时经历过更糟的,有次被高跟鞋直接踩中脚掌。小林姐姐说,导盲犬的忍耐力必须比普通狗强三倍。
走完第三圈时,他已经能跟上我的节奏。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们刚刚共同走过的路线上,那里现在布满了交错的脚印和爪印。
“它...不,他真的很聪明。“离开前,他对小林姐姐说。
我蹲坐在门口目送他离去。当他走到拐角时,突然转身问道:“明天...我还能见到富贵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声音里透出些许光亮。
主人的公寓闻起来像被遗忘的旧书和隔夜咖啡。训练员曾带我熟悉过这里——沙发距门口五步,茶几有个缺角的桌腿,厨房地砖第三排有块松动。我精准地绕开所有障碍,可牵引绳那端的重量却不断偏离轨道。
“富贵,左转。“他的命令迟了半秒。
我早已停住脚步,可他的膝盖还是撞上了电视柜。闷响过后,空气突然凝固。他猛地扯开导盲鞍,我下意识去衔,却被他挥手挡开。“走开!我不需要...“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挫败的叹息。
我退到墙角,尾巴不自觉夹紧。训练时学过,人类发脾气时要保持安静,可没人告诉我心脏为什么会这么疼。
我蜷缩在玄关的垫子上,耳朵紧贴着地面。主人的脚步声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徘徊,像一只困兽在笼中踱步。每一次碰撞都让我的肌肉绷紧——陶瓷杯砸在料理台上的脆响,抽屉被用力推回的闷响,还有他压抑的喘息声。
训练员说过,导盲犬不能对主人的情绪做出反应。可没人告诉我,当他的愤怒像潮水一样淹没整个房间时,我该怎样控制自己不去舔他发抖的手指。
电视柜的尖角上还沾着一点他的气味——微弱的血腥味混着挫败的汗水。我悄悄靠近,用鼻子碰了碰那块痕迹,然后回到垫子上。
窗外传来孩子们放学的笑声。下午四点十七分,阳光斜斜地照进客厅,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色的分界线。我数着主人的脚步声,三十七步后,门铃响了。
高跟鞋的声音像一把刀划开凝固的空气。
“你养狗了?“
女人的香水味太浓,我打了个喷嚏。主人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牵引绳微微震动——即使现在并没有系在我身上。
“导盲犬,福利机构配的。“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安静地趴在角落,看着她的影子在地板上移动。红色指甲油反射着刺眼的光,她弯腰时,项链坠子晃动着,在我眼前投下细碎的光斑。
有什么东西从茶几上摔了下来。玻璃碎裂的声音让我瞬间竖起耳朵,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冲了过去。
“富贵,别动!“
我的爪子僵在半空。锋利的玻璃碎片间,一张照片静静地躺着——年轻的主人站在领奖台上,眼睛里有星星。现在那些星星被划破了,一道裂痕正好横贯他的笑脸。
“你总是这样!“女人的声音突然拔高,“跳河那次我差点吓死,现在呢?连药都分不清......“
紧接着他们发生了争吵,从争吵中我了解到,我的主人第一次救人时是一个青年男人,生活受挫跳河自杀,主人去救他,他却想拉着主人陪他一起去死,第二次救人是一名被挟持的女生,这次意外让他双目失明。
药瓶滚落的声音。小小的白色药片在地板上跳跃,像逃窜的珍珠。我轻轻叼起一粒,小心地避开玻璃渣,放到主人的拖鞋旁边。
他的手落在我的头上,却在碰到我的一瞬间停住了。“你在发抖......“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天啊,我忘了喂你。“
冰箱门打开的瞬间,冷气混着他的叹息一起涌出来。我的食盆终于装满时,他蹲在旁边,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我的耳朵。
“对不起。“他说。
这一次,我没有等指令就舔了舔他的手腕。咸的
穿着高跟鞋的女人离开了,没有再出现过。
某天主人的手指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三秒。
没有导盲鞍,没有口令,只有他绷紧的下颌线和攥得过紧的钥匙。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想独自出门。
训练守则第七条:当主人拒绝佩戴导盲鞍时,必须坚持引导。
我挡在门前,尾巴低垂但身体不动。他的呼吸变重了,手掌抵在我胸前试图推开。
“富贵,让开。“
我没有动。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不需要被一条狗看着。“
钥匙哗啦作响,他侧身挤出门缝。我立刻跟上,牵引绳垂在地上,但我们之间那根无形的绳子绷得更紧。
人行道的边缘有裂纹,我习惯性地停下,用身体挡住他。可他绕开了我,脚步又快又急。
远处传来红灯的提示音——急促的“滴滴滴“,像倒计时。
我加速冲到前面,横挡在他与马路之间。
“富贵!停下!“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喇叭的尖啸,有人类在惊呼。他猛地拽住我的项圈向后拉,疼痛让我呜咽了一声。
“你干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我缩回他脚边,耳朵贴着头皮。他的手在空气中抓了一下,突然扯开了导盲鞍的扣子。
金属扣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不需要这种怜悯!“
人群的窃窃私语像雨点一样打过来。我叼起导盲鞍,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两米远的地方。
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雷声炸响时,主人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我立刻靠近,但他挥手驱赶:“走开!“
水幕模糊了一切气味和声音。我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一个拐角后——他消失了。
雨水冲散了气味,但我记得他指尖的烟草味,衣领上残留的洗衣粉香,还有那种独特的、属于他的温度。
公园长椅下,我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他。他的头发滴着水,手指深深插进发间,钱包掉在泥泞的地上。
我轻轻叼起钱包,放在他脚边。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富贵?“
我的尾巴摇了摇,甩出一串水珠。
高烧让他的皮肤滚烫。
夜里,他翻来覆去,被子踢到地上。我叼起来盖回他身上,他却突然抓住我的耳朵。
“为什么拉我......“他的声音嘶哑,“那孩子想死......为什么拉我一起......“
我安静地趴下来,让他的手臂能环住我的脖子。
“刀子......明明能躲开的......“
他的指甲无意识地陷进我的皮毛,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我舔了舔他的手腕,咸的。
天亮时,他的烧退了,而我的毛发被他的汗水浸透,结成绺。
病愈后的第一个清晨,他摸着导盲鞍的扣子,沉默了很久。
“富贵,过来。“
梳子第一次完整地划过我的背毛,从肩胛到尾尖。他的手指有些笨拙,偶尔会扯到打结的地方,但很轻,像是怕弄疼我。
“这样对吗?“他问训练手册,而不是问我。
阳光透过窗户,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人类和一条狗,他低头梳理,我抬头看他。
梳到耳朵时,我的尾巴不自觉地摇了摇。
他笑了。
我的主人要当一名按摩师,按摩教室的空气中漂浮着艾草和生姜的味道。主人的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足三里在这里。“王阿姨——那位头发像蒲公英一样蓬松的老师——拉着他的手按在人体模型的小腿上。
我轻轻用鼻子顶了顶他的另一只手,然后依次碰了他的手肘三下。
——这是我们一起发明的暗号:轻触一下是头部穴位,两下是背部,三下是四肢。
主人的指尖颤了颤,突然转向模型右腿:“这里?“
“对!“王阿姨惊喜地拍手,“小李学得真快!“
他不知道,我的尾巴正悄悄扫着地板,把灰尘扫成一个小小的扇形。
“我三十岁那年视网膜脱落,“王阿姨的声音像晒暖的棉花,“手术台上,医生问我最后想看见什么。“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主人的呼吸声。
“我说,想记住我女儿睫毛的弧度。“她拉起李岸的手按在自己眼角,“现在我知道了,她笑起来时,这里的皱纹会先动。“
主人的手指僵住了。
“有些光啊,是用手看见的。“
我的爪子无意识地抓了抓地板。训练基地的水泥地没有木地板这样的抓痕,但这里有,像一串小小的星星。
走廊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塑料袋落地的闷响。
“是...是您吗?“女孩的声音像被撕破的纸,“...那天晚上...“
主人的身体突然变得像牵引绳一样紧绷。我立刻站到他身前,嗅到了泪水咸涩的气息——来自那个扎马尾辫的人类女孩。
“我找了您两年...“她蹲下来时,发梢扫过我的鼻子,“医生说您拒绝所有采访...“
主人后退了半步,手指无意识地揪住我的导盲鞍。
“对不起...对不起...“女孩的眼泪砸在地板上,形成小小的圆形阴影,“我每周都去福利院...我可以...可以来这里帮忙吗?“
王阿姨的手搭上主人的肩膀:“这丫头在我这儿做义工半年了,挺勤快。“
主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我的尾巴都忘了摇动。最后,他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女孩——小雨——哭得更凶了。她颤抖的手指想碰主人又缩回去,最终落在了我的头上。
“谢谢...“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主人的第一位客人是位颈椎僵硬的老人。
“力道可以吗?“主人的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老人舒服地叹气:“小伙子,你这手有灵气啊。“
结束后,小雨领着老人去付钱。主人蹲下来抱住我,整张脸埋在我的背毛里。他的呼吸很烫,肩膀微微发抖,但没有声音。
——和以前那些咸涩的泪水不同,这次是温暖的。
我转过头,轻轻舔了舔他的耳垂。
他笑了一下,鼻音很重:“痒。“
收银台那边,小雨正在笨拙地操作读屏软件。阳光透过玻璃门,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站着的女孩,蹲着的男人,和一条尾巴摇成扇子的导盲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