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变拙成巧

残阳将凯旋队伍的身影拉得细长,玄甲铁骑的鳞甲折射着血色霞光。曹操勒马驻足在官道高坡,望着蜿蜒五里的队伍:

前军辎重车辕间渗着未洗净的血渍,中军战旗虽重新浆洗过仍能看出箭孔,后军步卒半数裹着麻布绷带——

这支拼凑着新募乡勇与残存老兵的队伍,宛如被反复缝补的旧战袍。

曹操率领大军返回鄄城,鄄城内欢欣鼓舞,虽然这场大战以胜利宣传,但是只有曹操内心知道这次战争的苦涩。

袁字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袁绍的几路大军分作七路,驻扎到兖州和冀州的边界。蜿蜒百余里的营寨炊烟遮蔽了黄河水色,只有张郃和淳于琼作为代表一同返回鄄城。

十二盏青铜连枝灯将庆功宴照得通明。治中从事捧着兖州各郡县送来的贺表,高声诵读着“曹公神武”的颂词。

当曹操举起耳杯时,瞥见堂下跪坐的荀彧正在竹简背面记录粮秣缺口,墨迹在丝绢衣袖上晕开也浑然不觉。曹仁送来最后一卷阵亡名录时,铜漏的水位已降至寅时刻度。

庆功宴的第二天,鄄城的最大的客栈已经换了招牌,郭嘉在自己开的客栈内点了一个最大的包厢,宴请张郃。

包厢内只有张郃,郭嘉,戏志才,典韦,许褚。张郃环视一圈发现都是郭嘉的自己人,内心也就放下了戒备。

二楼临窗的“听涛阁”雅间里,郭嘉执象牙箸轻敲青瓷盏,对着侍者报出第三道菜名。

他特意转向端坐在酸枝木圈椅里的张郃:“儁乂将军的家乡风味,总得备上。”典韦与许褚如同两尊铁塔分列坐在左右,腰间双戟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张郃的玄铁护腕碰在桌沿发出轻响,这位河北名将脊背挺得笔直。窗外梧桐树的虫鸣忽然尖利起来,他望着面前红漆托盘里泛着油光的炙鹿肉,喉结微微滚动:“多谢奉孝大人...”

“莫要拘束。”戏志才笑着拎起三足青铜酒樽,宽大的葛布衣袖扫过案上鎏金博山炉升起的青烟。

郭嘉倚在嵌螺钿的檀木凭几上,月白深衣的衣摆垂落在青砖地面。他伸手推开雕花木窗,热浪裹挟着街市喧嚣涌进来,却冲不散雅间内凝滞的气氛。

“仲康,”他突然唤道,“去把廊下那坛三十年陈酿搬来。”

“前日庆功宴上人多口杂,今日方是叙话的好时机。”郭嘉接过酒坛时,松纹玉簪在鬓边晃了晃。

他拍开泥封的动作让张郃想起当年袁绍大帐中商讨军机的场景,只是这次飘散在空中的不再是河北的黍米酒香,而是颖川特有的新酒醇厚。

戏志才突然用竹箸敲响面前的越窑青瓷盘,叮叮声惊飞了窗外梧桐枝头的麻雀:“儁乂可知奉孝为何选这'听涛阁'?”

他指着窗外两里外隐约可见的黄河堤岸,“待秋汛来时,在此处能听见惊涛拍岸——就像前日虎豹骑冲锋时的马蹄声。”

“儁乂啊...”郭嘉忽然直起身子,玄色大氅滑落在青砖地面上,“自从冀州一行,邺城一别,如今已是许久。”

他抬手将酒樽举向对面端坐的将领,烛光在那身崭新的明光铠上流转,“许久未见,如今已是威震河北的将军了。”

张郃握着青铜酒爵的手微微颤抖,冰凉的酒液顺着指缝渗入束腕的牛皮护臂。他仰头饮尽爵中残酒,喉间泛起熟悉的苦涩:

“自更制以来,久不掌兵。向非公子于邺城时屡荐绍于袁公,则永无执戟之机也。每追往事,未尝不感怀公子深恩。”

(自从当初改编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带过军队。要不是郭公子您在邺城时候向袁绍多次推荐我,恐怕我永远不会有机会带兵了,我至今想起来都十分感激公子您。)

郭嘉忽然哽咽起来,修长的指节死死攥住案角。“张将军之才,吾素知矣。君治军之能,吾亲见之。袁绍若不能用将军,则为自其失也。”

(张将军您的才能我是知道的,您治理军队的才能我是亲眼见过的。袁绍如果不能重用将军,那是他的损失。)

张郃握紧酒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昔公子去绍时,以某为韩氏故将,未早投效,复见疏斥。某一介武夫,不谙政事,后多蒙君之族弟郭图公子提挈,始得复预戎行。今绍遣某等偏裨之将,假道援曹以伐陶谦,乃使仆得专旌节。”

(之后公子您离开了袁绍,因为我是韩馥的旧将没有较早的投靠袁绍,再次又收到冷落。我是一介武人,不太懂政治,之后又是多靠您的族弟郭图公子提携,我才又能有从军的机会。如今袁绍派我这样不重要的部将来援助曹操攻打陶谦,我才能有机会领兵。)

许褚蒲扇般的大手猛然攥紧青铜酒樽,酒液在雕花纹路间剧烈晃动:“儁乂兄台何必自苦至此!”

他赤红的面膛上青筋暴起,酒气随着粗重的呼吸喷涌而出。对面跪坐的张郃刚要开口,案几突然被典韦拍得哐当作响,三足铜爵里的浊酒溅湿了半幅蜀锦坐垫。

典韦霍然起身,玄铁铠甲在烛火下泛起暗红血光。他拎起酒坛仰头痛饮,琥珀色的酒浆顺着虬结的胡须流淌:

“早知姓袁的这般轻慢良将,何不当初就随我家公子投奔曹公!”张郃垂首凝视酒水中晃动的月影,青瓷耳杯边缘映出他紧抿的嘴角,沉思片刻之后:

“吾辈本韩馥故将,事袁绍而不遇。若投曹公,必以袁氏旧部见疑。方今袁曹交厚,虽委质亦难见用;俟其隙生,必因出身见忌。今得提兵行阵以遂武志,于愿足矣,岂复他求焉?”

(我等本是韩馥的旧将,在袁绍那里就受到冷落,如果要投靠曹操,肯定会因为我是袁绍的部将而遭到忌惮。现在袁绍和曹操的关系亲近,我如果投靠曹操,曹操肯定会因为我的出身而不好意思任用我,未来袁绍和曹操的关系破裂以后,曹操肯定会因为我的出身而忌惮我。我现在能领兵作战实现我作为武人的梦想,我就已经很满足,不敢再奢求什么了。)

郭嘉拢了拢衣袖,苍白修长的手指在酒樽边缘轻轻摩挲。郭嘉听了以后却是陷入沉思。

现在袁绍帐下,颖川派和冀州派争斗日益激化,同时又陷入袁绍的子嗣之争中,让斗争更加激烈。虽然郭图看在郭嘉的面子上,提拔了张郃。但是颍川圈子很难融入张郃这样身份尴尬的人。

但是郭嘉又想到,如果张郃带着军队来投靠曹操,虽然不会像张郃说的那样冷落,但是任用中肯定会有所忌惮。当初历史上朱灵带着军队投靠以后,虽然曹操委以重任,但是忌惮却是从始至终。越是有势力的人在曹操这里越受忌惮,越是白身越受重用。

此刻郭嘉灵光一闪。无论怎么讲,在袁绍帐下,颖川派的话语权不强,和冀州派的斗争无休无止。但是在曹操这里,颖川派就是原始投资大股东,要话语有话语,要地位有地位。

至于兖州本土派,他们的覆灭只是时间问题,他们想要控制曹操的企图遭到曹操的厌恶,在颖川派的煽风点火之下,结局一定喜人。

如果张郃能够投奔曹操的话,必定只能依附颍川派,或者说只能依附郭嘉。肯定不为兖州派所容,必然成为郭嘉的助力。就算是被曹操委以重任提拔,张郃也与郭嘉有旧恩识,无论怎么讲,都对郭嘉有利。

郭嘉执鎏金酒樽绕过案几,衣袍在夜风中轻扬,青铜灯树映得他眉目如画。

酒液在樽中泛起琥珀光,正映出张郃甲胄上未及拭净的征尘:“今曹公秉政,求贤若渴,所乏者正将军之才也。若张将军愿驻足于此,必见重于明公矣。”

(如今曹公治下,求贤若渴,缺少的正是像将军您这样的人才啊,如果张将军愿意留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被曹公重用的。)

张郃指节在酒杯边沿摩挲,他望着杯中倒映的、自己眉骨处的箭疤,那是三日前与曹军虎豹骑一起冲锋时留下的。青铜冰鉴腾起袅袅白雾,却化不开他眉间沟壑。“可是...”

“张将军何踟蹰耶?昔荀文若初仕袁绍,今为曹公腹心之托。吾本袁绍幕僚,苦绍任亲为用,以近为贤。今归曹公,亦以得展骥足。将军才略冠世,而屈沉袁氏之庭,岂忍见所学尽付东流乎?”

(张将军何必犹豫,荀彧曾仕袁绍帐下,如今在曹公这里被委以重任。我原本也是袁绍帐下的谋士,苦于袁绍任人唯亲,用人为近。如今才到曹操这里,也同样受到了重用。张将军您一身才能,在袁绍那里得不到施展,难道你忍心自己的所学付诸东流吗。)

青铜酒樽与张郃的虎口相击发出细微铮鸣。这位惯使长枪的河北名将此刻却将武器斜倚案几,右手执壶的动作较平日多了三分急促。

郭嘉拢了拢青灰鹤氅,目光掠过案上早已凉透的炙肉。他看着对方喉结滚动间又饮尽一樽。

“容...我想想。”张郃突然开口时,指节无意识摩挲着樽耳处的饕餮纹,青铜器特有的凉意渗进掌纹。郭嘉知道需要给张郃时间思考,于是不再继续说这件事情。

秋夜寒露沿着青砖屋檐缓缓滴落,泰山郡太守应劭望着烛火在雕花木窗上投下的斑驳光影,后背的蜀锦褥子已被冷汗浸透。

他翻了个身,铜鎏金床柱上悬着的安神香囊微微晃动,却驱不散他心中的焦虑。郭嘉的话语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他从来没有能把一个男人的一句话念在心头这么久。

彼时郭嘉披着玄色鹤氅站在沙盘前,修长手指掠过象征泰山郡的泥塑丘陵,玉竹杖点在泰山郡与琅琊郡交界处:

“陶谦行止,纯类贼寇。所为皆盗匪之态也。居官滥任宵小,行事睚眦必报。麾下所聚,皆类其无耻贼盗,礼义廉耻尽丧。”

(陶谦此人行为做事完全是贼寇土匪的做派,做官任用小人,行事睚眦必报。他的手下聚集的都是像他一样的无耻贼盗,没有礼义廉耻。)

“曹公若与谦战,徐州曹氏恐难逃屠戮。世人皆谓谦为一州牧守,必不行此卑劣之事。然吾料其必遣军伺隙,以雪仇雠。泰山郡者,兖徐之界也,彼若发难,必择界畔而逞凶锋。愿君早为之备!”

(曹公一旦与陶谦开战,在徐州的曹家人恐怕难逃毒手。世人都认为陶谦作为一州之主,不会行此卑鄙的事情,但是我认为他一定会派军队伺机下手,报仇雪恨的。泰山郡是兖州和徐州的交界,陶谦军队要动手的话,肯定会选在泰山郡的边界,愿君早做打算。)

应劭记得自己当时手按剑柄的青铜螭纹,掌心沁出的汗水将饕餮纹饰浸得发亮。

更漏声将回忆击碎,应劭猛地坐起,赤脚踏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他伸手抓过案头蒙着细绢的铜镜,镜中映出自己眼下的青黑。

当初曹操给自己的命令是接曹操的父亲曹嵩来兖州,应劭原本是要等恭送曹操大军出征后再返回泰山郡,然后再派人带兵去接送。

但是自从听了郭嘉的话以后,他在鄄城的就一直忐忑不安,他也是深谙规则的老江湖,但凡是别人说了这些话,他肯定是陪笑一下,不当回事。

他应劭,东汉司隶校尉应奉之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应劭出身官宦世家,少时勤学,博览多闻。汉灵帝时,举孝廉出身,辟车骑将军何苗掾。当初凉州贼边章、韩遂与羌胡东进袭扰三辅。刘宏下诏,将奏议交予朝中百官廷议,那时候朝臣们都赞成应劭的建议。

但是现在说这些话的是有“算无遗策”这样外号的军师郭奉孝。只要是他说过的话没有不应验的。

当时没等第二天他就提前向曹操告辞,连大军出征的仪式都没有参加,顾不上同僚的非议立刻返回泰山郡。应劭亲自点兵带领去迎接曹嵩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