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药香识故人

从聚财如意坊出来,徐清宁看着手中的黄铜钥匙,哑然失笑。

“寻人未曾寻到,却是意外得了间雅院。”

这还真是意外收获……

一旁的苏小檀正紧张兮兮的护着芥子囊。

自打从道士哥哥那里知晓了这“金叶子”的价值,也就是能买多少份梅子酥时,苏小檀看谁都像是在看贼。

“道长……”

只是正当周洹准备开口送别之时,赌坊门口却传来一阵喧嚣。

“假药周又赊账!”

徐清宁循声望去,周洹拨开看热闹的人群。

看见七八个赤膊大汉围作圈,当中蜷着个蓬头垢面的瘸腿药贩。

那人竹篓翻在阴沟旁,紫苏叶混着苍术梗卡在青砖缝里,被日头焙出清苦药香,但同时还有股子药渣馊味。

看到那人面目,周洹发现认得。

这是替聚财如意坊跑腿,顺便兜售假药的周瘸子——

三天前这厮卖给王寡妇的“神药”,不过是用荞麦面掺了胭脂虫粉。

使得王寡妇叉腰站在街口,硬是骂了三天。

“周小爷您瞅瞅!”赌坊打手揪着周瘸子乱蓬蓬的胡子。

“这老货欠了赌坊七两银子,非要拿那耗子药充数!”

周洹眯起眼:“又是你这老泼皮!”

周洹靴尖踢起块碎石,正打在大汉扬起的刀柄上。

“你们且退下,小爷的客人跟前,轮得到你们耍威风?”

真要让那几个打手继续动手,这老货怕是用不了一时三刻就要丢半条命。

竹刀鞘敲在药贩脊背,响声清脆似春笋破土。

“道士哥哥在看什么?”苏小檀凑近。

“看老鼠偷香油。”徐清宁盯着那正挨揍的身影。

“有些老耗子,连逃命都不忘衔药草救小雀呢。“

苏小檀突然嗅到股熟稔的花香,眼见那“周瘸子”挨打时袖袍翻飞,几抹淡金药粉如蝶栖在周洹腕间。

“那是……”

苏小檀眼中闪过惊讶,因为她认出来那是青丘古方里祛毒的月见草。

一旁的徐清宁目光扫过周洹与那瘸腿周,此时露出轻笑。

他就说,玉佩在周洹身上,那人就不可能离得远。

瘸腿周突然抱住周洹大腿干嚎:“老小儿这药虽掺了麸皮,可治小儿夜啼最是灵验!”

指甲划过少年膝窝时,一线碧色药液渗入裤脚。

“周大福呀周大福,你这嘴还挺硬!”

周洹踹翻旁边的药篓。

“去后巷打!“

周洹拎鸡崽似的提起周大福,竹刀鞘专找肉厚处招呼。

刀柄敲在肩胛骨的声响清脆如碾杏仁,廊下看客脖子齐齐一缩。

那帮闲汉瞧不出门道,只见周小爷揍人如庖丁解牛,似醉春楼的琴娘拨弦。

却不知瞧着指法缭乱,刀背劈风,却连片衣角都没刮破。

老滑头“哎呦”一声在青砖地上滚出三圈。

苏小檀咬着糖瓜凑到徐清宁耳边:“那瘸子装挨打的架势,比西市口耍猴戏的还强三分。”

“哎哟喂——”

周大福突然捂住心口。

“我这腿是当年替李大善人试毒瘴废的,周小爷可得轻些踢!“

周洹眼角抽了抽,刀鞘砸得越发花哨。

周洹甩着发麻的手腕转身,忽觉丹田暖融融似饮了青梅酒。

体内夜夜生寒,深入骨髓的病痛此时削减了大半。

“怪哉……”

周洹虽然心中疑惑,但嘴上还是不饶人。

“滚,以后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谢周小爷!”

那周大福如地鼠翻身,道了声谢,麻溜的消失在街头。

周洹暗骂了一声“老滑头”,准备回身招待徐清宁两人。

只是再回头时,发现那位徐道长不知何时早已没了身影。

……

暮色漫过破败菜园子,让苏小檀先回去的徐清宁,独自推开老宅木门。

褪色桃符下挂着串风铃,三枚铜钱缀着药杵残片,风过时叮咚似故人笑。

“周大夫这耗子药的药材倒比百年老参还金贵。”

周大福正坐在菜园子里,捣着药碾,头也不抬。

“道长走岔了门,西街王婆才卖香火。”

碾槽里当归混着紫苏,清苦气漫过斑驳药柜。

徐清宁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拈起窗台半截药杵。

焦黑杵头裂着细纹,隐约能辨“悬壶”二字。

“龙胆草三钱配夜交藤,治的是瘴毒入髓。”徐清宁敲了敲竹筛。

“若论造假,该用苦艾兰才是。”

药杵当啷坠地,周大福急忙拾起,哑着嗓子笑:

“道长说笑了,老儿我昨日刚把陈皮当灵芝卖给醉仙楼……”

“周洹腰上的玉佩,是你留给他的。”

“他体内还有一股很凶狠的毒素,除了我留下的那缕剑意护着心脉,还有另一股药力维持生机。”徐清宁静静注视着面前的周大福。

“为周洹上药,才是你今天出现在赌坊的目的吧。”

竹帘忽被山风掀起,瘸腿身影猛然僵住,周大福溃烂的手指抠进窗棂缝隙。

“道长讨茶喝便讨茶喝。”周大福突然抓起药筛抖得哗啦响。“扯不相干的陈年旧事作甚?”

细听,语气带着些哽咽。

徐清宁从袖中摸出油纸包,糖渍梅子的酸甜混进药香。

“十二年前镇压瘴毒时,倒有位姓周的神医故友说过......”徐清宁慢悠悠解开麻绳。

“好郎中就像老梅树,看着枯朽,花却开在骨头上。”

窗外忽有杏瓣飘落,恰覆住周大福藏进袖中的右手。

那里有排细密针孔,新旧叠着宛如梅枝。

当啷一声,药匙掉进满地残阳里。

周大福佝偻着背转去添炉灰,炭火爆出两点星火,映得他耳后旧疤赤红如新。

“哪有什么周神医。”周大福往炉膛抛了把干柴。

“不过是个卖耗子药的瘸老头……”

徐清宁找来桌凳,一坛酒,一包苏小檀那里顺来的糖渍梅子。

“聊聊?”徐清宁看向周大福。

周大福沉默着坐在徐清宁对面。

这时才看到,如今的周大福右眼浑浊如蒙灰的琉璃,左臂布满溃烂的毒疮。

“怎的改名了?”

徐清宁记得以前对方并不叫周大福。

“大福大福,大有福气之人,不好吗?”周大福反问。

“你似乎并不意外我来此?”徐清宁斟酒询问。

“风波楼的柳二娘,是萍儿的妹妹。”周大福答道。

徐清宁瞬间恍然。

周神医的亡妻柳素萍,他当年见过的,很温柔的人。

没想到柳二娘竟是那位的妹妹,难怪当他问出想要找一位周姓神医时,对方神色会有些奇怪。

“你离开风波楼后她就给我说了你的事,那时候我就知道怕是躲不过去了。”

周大福闷着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本来没想着相见,但没办法,洹儿体内的毒素再不压制,怕是熬不过这个月了。”

“你应该见过他了,这小兔崽子,头发不好好留,下手却是知轻重,有点良心,不愧是我的崽!”

周大福哈哈大笑,摸着之前被周洹抽打的地方。

声势浩大,可连个印子都没留。

徐清宁眉头蹙起。

“他体内的毒素,是剑冢的毒瘴?”

“嗯。”

“十二年前我应该将剑冢毒瘴全都镇压了才对……”徐清宁不动声色。

虽说那时的他只是刚踏上问剑之路,还未至剑仙之境。

但他绝对有把握,已经将剑冢毒瘴尽数镇压。

“最开始的一年确实没有任何问题,但在一年后,却有一缕毒瘴莫名从剑冢流出,入了青山府的水源。”

周大福耷拉着眼帘,眼中蒙着一层灰蒙,如同那一夜的暴雨,至今未曾从周大福心中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