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晨光漫过茜纱窗，檐角铜铃在暖风中轻响。萧雪临伏在案头翻动账册，朱砂笔尖悬在纸面上迟迟未落，忽被一只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按住了。
“你且饶了自己罢。“丹蔻将青瓷药碗搁在案角，红玛瑙耳坠随着动作轻晃，“东家请的账房先生今早还来回话，说是前月进项都理清了。“她指尖点点泛着苦气的药汤，“昨儿徐小姐送来的血燕还没收进库，你倒先糟践起自己的身子骨。“
萧雪临望着窗外抽条的柳丝苦笑：“这病怏怏躺了半月，也好的差不多了。“话音未落便咳嗽起来，惊得廊下画眉扑棱棱飞走。丹蔻忙替她拍背，罗袖带起沉水香：“你当那日落水是玩笑的？徐家小姐还天天惦念着你什么时候能好。“
说到此处，忽闻环佩叮咚，徐清染提着缠枝莲纹食盒转进月洞门。六月初荷的清香混着新剥莲子的甜气漫进屋里：“方才在廊下听见谁编排我呢？“她今日穿着雨过天青襦裙，鬓边玉簪花还沾着晨露，“雪临快尝尝这荷叶粥，拿沉香水熬过的，最消暑气。“
萧雪临舀着莹润的粥米轻笑：“难为你日日变着花样送吃食，前儿的茯苓糕还没谢呢。“徐清染执起团扇替她打风：“谢什么？倒是醉梦楼的碧梧姑娘前日教我打双陆，红蕖姐姐的琵琶曲谱也借了我抄...“话音未落，窗外忽然飘来一缕清越琴音，混着姑娘们笑闹着“徐小姐快来“的呼唤。
如此调养至芒种前后，萧雪临总算能倚着朱栏看满池新荷。金丝楠算盘在她指尖流转自如，廊下小丫头捧着账本惊叹：“姑娘核账竟比我们翻书还快！“她笑着抿口云雾茶，见徐清染提着香烛篮子从石径转来，裙裾扫过开得正盛的玉簪花。
“可算等到这日了。“徐清染仰头望着被蝉鸣填满的碧空，“清风观后山的合欢树该开成云霞了，求了平安符正好挂在帐角——再不许你沾半点病气。“萧雪临接过递来的青竹伞，伞面上墨痕勾勒的远山正映着天际线。轿帘掀起时，她最后望了眼醉梦楼飞檐下来回晃动的铜铃——那曾经令她手忙脚乱的往来账目，如今都成了铃舌上从容摇曳的流苏。
仲夏六月，赤乌高悬，青石板道上蒸腾着氤氲暑气。萧雪临倚在朱漆雕窗边，青骢马踏着碎步穿过朱雀大街。但见沿街槐荫下支着成排冰鉴，蜜煎局前金铃作响，贩凉浆的胡姬当垎挥扇，檐角铁马被热风吹得叮咚乱撞。忽闻驼铃清越，三五着翻领窄袖的北地客商牵着重驮缓缓西行，皮靴踏过晒得发白的石阶，腰间银蹀躞在日头下晃出粼粼碎光。
“怎的这上京城多了好些外地人？“萧雪临轻摇绢面竹骨扇，指尖掠过帘外蒸腾的市声。但见那些客商发辫间缀着绿松石，口中呼喝带着朔风腔调，粗粝手掌正与绸缎庄掌柜比划着价码。
徐清染捻着纨扇往帘外瞥去，鬓边金步摇映着斑驳树影：“圣上开北境互市以通商贾，前岁漠北遭了白灾，虽有朝廷救助，但终究杯水车薪。如今互市一开，倒似春水灌了旱田。“话音未落，街角忽起争执声，原是茶肆小二与北商因铜钱成色起了龃龉，转眼又被牙郎笑呵呵地劝开了。
萧雪临指节轻叩窗棂，暗忖漠北皮货走俏京城，若是能将江南丝茶贩往北疆，再运回貂绒马匹......正盘算着关税收缴、商队脚程，忽见徐清染递来浸了薄荷水的丝帕，方觉鼻尖已沁出细汗，忙敛了神色笑道：“确是桩活络生机的善政。“
马车轧过护城河上七孔石桥，市声渐如退潮般隐去。官道两侧青纱帐起起伏伏，偶见戴竹笠的农人弯腰耘田，惊起白鹭掠过粼粼水田。徐清染打起湘妃竹帘，但见远山含翠，云脚低垂，道旁野蔷薇攀着青石界碑开得泼辣，蝉鸣声里混着山涧潺潺。
“前头就是清风观了。“徐清染忽地正襟危坐，从鎏金提梁盒里请出鎏金云纹香炉，“都说在此许的愿灵验，今日须得添足灯油钱。“见萧雪临挑眉欲问，忙竖起纨扇掩住檀口：“佛度有缘人，愿入神仙耳，说破便不灵了。“
萧雪临望着渐近的苍黛山门，重檐歇山顶在松涛间若隐若现，暗笑这丫头素日精明，偏在这事上痴缠。转念想到方才北商腰间沉甸甸的银鱼袋，指尖无意识摩挲起扇柄上温润的翡翠坠——江南新茶将采，若是走水路运往幽州......山风卷着道观檐角的铜铃声扑面而来，她忙收了思绪，整衣敛容随徐清染步下马车。
但见青砖古道蜿蜒入云，砖缝里苔痕斑驳如青铜锈迹，显是百年香客踏出的朝圣路。萧雪临将折扇抵在眉骨处仰首望去，九十九级石阶陡若垂天素练，阶面凿着防滑的云雷纹，被山岚浸润得泛起泠泠青光。
石阶两侧古松垂绦，虬枝间悬着数盏褪色的八角宫灯，绢面上“太虚“二字被岁月洇成淡墨。穿竹而过的风裹挟着沉水香，原是阶旁半人高的铜狻猊香炉吞吐烟篆，炉身凝着层薄薄香脂。才登二十级，蝉鸣便似浸在深潭里，忽远忽近荡着回声。
山门朱漆斑驳处露出木胎本色，铜兽环衔着几缕祈福红绸。守门小道童执麈尾立于阴翳中，素纱道袍被穿堂风鼓成白鹤羽翼。门槛内青石照壁浮刻北斗七星，壁下浅潭养着几尾朱鳞，倏尔摆尾搅碎壁上星辉。
转过三重歇山式殿阁，主殿鸱吻衔着的铜铃正撞碎一阵山风。五色经幡从藻井垂落，随天光游移在地砖绘出斑斓星图。鼎炉内三柱降真香笔直如尺，青烟凝成细线直上重霄。槛窗外千竿翠竹筛下碎玉，将道士诵经声也滤得泠然似水。
待二人倚着万字纹栏杆喘息时，方觉云海已漫过膝下。数声鹤唳破空而来，见峰峦如黛笔皴染，山腰雾绡被日光蒸得泛起金边。徐清染广袖盈风，望着振翅掠过琉璃瓦的玄鸟轻声道：“闻说昆仑瑶池有八极舆图，今日方知，原在人间。“
萧雪临的鲛绡帕子被山风卷上阑干，却也不去拾，任那抹水红在黛瓦间忽高忽低地飘。“你瞧这玄鸟翅上金纹，该是从终南山古栈道飞来的。“她指尖叩着冰裂纹窗棂，忽然轻笑：“倒比我们这些剪了翅的鹤自在。“
阶下传来木鱼声声裂雾，徐清染腕间翡翠镯撞在汉白玉栏上，脆响惊起竹丛里的白腹蓝翁。“前岁读《水经注》，说武夷架壑船棺悬在千仞绝壁...“她将后半句咽在喉间，任山风把鬓边珍珠步摇吹得乱颤。
萧雪临抽出松枝簪子挑亮龟背铜灯，灯影在她眉间描出淡淡讥诮：“莫说武夷，便是京郊三十里外的摩云岭，闺阁千金的车驾也过不得隘口。“她忽然指向云海中隐现的峰峦：“你猜那处可有望帝化成的杜鹃？“
暮鼓恰在此时震落松针，惊得潭中朱鳞四散。徐清染望着藻井垂落的五色经幡，绢帛上墨字“逍遥“正被穿堂风绞成旋涡。“终究是绣在屏风上的鸾鸟，“她将掌心接住的竹叶揉出碧血，“看遍山河的，从来都是男人笔下的赝本。青石阶上松影婆娑，徐清染指尖抚过斑驳栏杆：“若能似檐角青雀......“都说这地方灵验，你且许愿化飞鸟，来日衔着南山的云看我。“萧雪临截住话头，将杏黄帷幔掀起半角。“罢了不说这不开心的，走吧，到我们了。”檐铃晃碎斜阳时，她腕上缠着的红绳穗子正扫过褪色楹联——那是楼里的姐姐替她求的长命缕。
褪色杏黄帷幔裹着檀烟垂落，彩漆剥落的山君像前供着三足铜炉。萧雪临跪在磨出絮的蒲团上，“愿醉梦楼日进斗金。“她在心里替东家念了头一炷香，第二炷念着她楼里的姐姐们能得偿所愿。待轮到自身时，神像衣袂的裂痕恰被香烟笼住，倒像极了药吊子蒸腾的热气——若说还有什么痴念，但求自己能身强体健，别再有机会喝那苦死人的汤药。
残香萦绕的殿宇外，几株古柏筛下细碎金光。萧雪临正欲折往后山，忽见飞花影里立着道修长人影。谢怀璋半倚朱漆门廊，暮春的风卷着青檀冷香掠过他衣袂，苍青广袖上银线暗纹若隐若现，恍若月下寒潭泛起的粼光。几瓣玉兰沾在肩头，倒似霜雪凝成的人形，连垂落的鸦青色发丝都透着疏离。
“谢公子，好巧在这儿遇上”萧雪临福身时瞥见他腰间悬着的鎏金螭纹佩，暗红丝绦缠着玄玉扳指，在日光下流转暗光，“披风还未还你......“
“无妨。“他声线如碎玉投泉，目光掠过远处惊起的归鸦，“过几日我会去醉梦楼，届时姑娘再给我吧。“萧雪临不再多说，行了礼就拉着徐清染出去。谢怀璋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转了转指上的扳指，目光渐沉。
待行至山径石阶，徐清染猛地攥住萧雪临腕子：“你和他相熟？可知他是北燕送来的质子？“春樱簌簌落在两人鬓间，萧雪临指尖无意识绞紧披风系带：“相熟算不上只是有缘见过几面......“忽然想起那日西苑落水被救起，他身旁站着的随从目光里杀气腾腾，还好当时离得远，并未听到他们是不是说什么秘密，不然被误会了现下坟头草怕是都三尺高，心里暗叹一口气。算了，先不想这些，来此处便是散心赏花的。
六月天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好好的，现下就大雨倾盆。合欢枝头还衔着金乌碎影，转眼墨云翻涌，挟雷裹电，泼天雨箭倾落下来，摧得粉绒绒的合欢残瓣委地，碾入泥淖。萧雪临拽着徐清染广袖疾奔，青石阶上溅起连珠碎玉，待躲进八角攒尖亭，两人俱是云鬓散乱，罗裳浸透。
徐清染绞着袖口淋漓水渍，忽地嗤笑出声：“瞧瞧，这落汤锦鸡似的。“萧雪临反手将鬓边湿漉漉的海棠绢花掷向她：“倒不如说某人是水鸭子扑棱。“话音未落，檐角铁马被疾风撞得叮当，雨幕里忽现一柄素绢伞，伞骨垂落的雨帘中，谢怀璋玄色锦靴踏碎水洼涟漪，玉冠束发的身影破开混沌雨色。看清来人是谁，萧雪临想起他的身份，心里微微紧张。
檐外竹叶承不住连绵雨珠，青石阶前溅起三尺烟霭。谢怀璋广袖轻振扫开石凳上水痕，抬眸时鸦青睫羽沾着雨雾，“谢某来此赏雨，倒是扰了二位姑娘清净。“
徐清染拢着藕荷色披帛退后半步，唇角弯起似新月出云，“公子说笑，这观中凉亭原是避雨的去处。“她指尖掠过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倒是我二人误入公子画中，平白添了三分俗气。“
“萧姑娘以为呢？“谢怀璋忽而转向廊柱旁抱臂而立的女子，青瓷茶盏在他指间泛起冷光，“算上醉梦楼那回，你我已是第三次相遇。“
萧雪临望着亭外雨幕里翻涌的云海，鸦青色衣袂被山风卷得猎猎作响。她垂眸避开那人灼灼目光，腰侧银链却随着转身发出碎玉般的清响：“我和公子许是有些缘分罢。“
檐角铜铃骤响，徐清染指尖轻点萧雪临腕间跳动的脉搏，转而向谢怀璋笑道：“这雨怕是申时都难停。公子若不介意...“她目光扫过石栏边搁着的青竹油纸伞，“可否借伞一用？“
谢怀璋执壶斟茶的手势微顿，碧色茶汤在盏中旋出涟漪：“姑娘要伞，可是急着归家？“
“公子有所不知。“徐清染起身时发间白玉步摇纹丝未动，葱指虚点着山门外蜿蜒石径：“西郊山路经了这半日雨，马车轱辘怕是要陷进泥里三寸深。“她侧首与萧雪临对视，黛眉微蹙：“不如请观中道长往醉梦楼和徐宅递个口信，今夜且宿在观中，免得家人担心。“
谢怀璋将伞柄往徐清染方向推了半尺：“姑娘早去早回。“他指尖掠过伞面绘着的墨竹，抬眼时正撞上萧雪临的目光。
徐清染撑开伞步入雨帘，忽又回眸笑道：“小雪儿大病初愈，劳烦谢公子照看片刻。“谢某与萧姑娘...自有棋局可消磨。”
雨帘在飞檐外织成密网，萧雪临攥着濡湿的袖口往石柱边退了半步。青玉棋子叩在棋盘上的脆响惊得她睫毛微颤，余光里谢怀璋垂落的广袖沾着墨色云纹，像蛰伏在残局里的玄蛇。
“萧姑娘不坐坐么？“
他指尖推来一盏温茶，白雾掠过腕间暗银护甲。萧雪临僵着脊背落座时，石凳沁出的寒意刺得伤口隐隐作痛——那是半月前为取账册翻墙留下的淤青。
“可会下棋？“谢怀璋捏着黑子悬在残局之上，袖口金线蟒纹在雨光里泛着冷芒。
“我素来只与算盘珠子打交道。“她拢紧透湿的广袖，青灰衣料下透出绷带轮廓，“谢公子这局珍珑，合该与清风明月作伴。“
玄玉棋子“嗒“地咬住白龙七寸，谢怀璋腕间银链随动作轻响。萧雪临后颈的湿发滴下水珠，在石砖上晕开深色痕迹。寒意顺着脊骨攀爬，她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轻响混在雨声里，也不知道徐清染什么时候能回来，自己还要与这北燕来的质子独自相处多久，一想到那日虽然并未听到他和手下在说什么，但总觉得心虚。
“萧姑娘似乎有些怕我？已经见过几面，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棋枰突然迸出刺耳刮擦声，白子被黑棋逼至绝境。萧雪临猛地抬头，正撞进对方似笑非笑的眼底。他指腹摩挲着棋子凸纹，像在抚弄猎物的咽喉。
“公子误会了。“萧雪临用指甲抠住石凳缝隙，青灰袖口洇开深色水痕，“不过是今日淋了雨，忧心旧疾复发。“
白玉扳指突然抵住将要落定的黑子，谢怀璋喉间溢出一声嗤笑：“你素来这般？“他骤然倾身，龙涎香裹着血腥气拂过她鼻尖，“给什么人用什么借口，总能脱口而出？“
萧雪临瞳孔骤缩，石凳苔藓在掌心碾出青汁。棋枰上黑白厮杀的戾气凝成实质，她望进对方暗金流转的眼底：“公子惯爱这般？“尾音劈开雨幕，惊飞檐下避雨的灰雀，“喜欢揣测别人的话是真是假？“
墨玉棋子“咔“地嵌入裂纹，震得茶盏漾出涟漪。谢怀璋指节叩在棋罐狼首纹上，银甲与青瓷相撞的锐响刺得人牙酸。萧雪临不退不让地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直到远处惊雷炸响，山风卷着冷雨扑上她鼻尖。那声喷嚏裹着琉璃般的鼻涕悬在唇上，绯色从脖颈漫到眼尾，她抖着手帕擦拭的动作活像被火燎了尾巴的猫。怎的偏偏在此刻打喷嚏，还流鼻涕！气势全无。眼见着谢怀璋眼底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心里更是懊恼万分。
就在此时，雨帘突然被青竹伞劈开一道裂隙，徐清染赭色裙角扫过石阶时，萧雪临霍然起身带翻了石凳。青瓷茶盏在棋盘上骨碌碌打转，泼出的残茶沿着“天元“位漫成浑浊的溪流。
“多谢公子的伞。“她抢过话头的声音带着鼻音，湿漉漉的绣鞋踩在水洼里溅起银珠，“女儿家淋了雨怕是要染风寒。“翡翠耳坠随着转头动作抽打在颈侧，红痕像极了棋枰上被围剿的白子。
谢怀璋屈指弹开溅到手背的茶渍，望着小姑娘发顶摇晃的珍珠流苏：“且去讨碗姜茶。“话音未落，那抹青灰身影已钻进徐清染伞下，过快的转身让披帛缠住了石栏雕花。
“当心...“徐清染伸手去扶的瞬间，萧雪临拽着她连退三步。浸透的裙裾裹着腿脚，倒像只被淋湿翅膀的鹌鹑，扑腾着消失在游廊拐角。谢怀璋捻起那颗被衣袖扫落的黑子，发现檀木棋罐边缘嵌着半月形甲痕。当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