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家

“生活啊!生活”

“你是一首无名的诗,也是一首经典的歌啊。”

“咚”。一只锃光瓦亮的42码大皮鞋砸农明的大光脑袋上,“诶哟喂,我淦……”,诶诶诶,小农民,你那张嘴还是那么骚哈。诶哟,我擦,牛炜,我正热爱生活的时候你给我扔一大皮鞋砸我头上,少给我在这儿放屁,看着就烦。

“诶呀,不气不气,整一杆。”

“整你鬼整,我怕是没吃过烟噶。砸老子脑壳痛心慌,你倒安逸噶。”农明翻身站起,一巴掌拍在牛炜脑袋上,“今天网约车开的有点慢噶,下午了才到,今年在外面混的咋样哦。”

牛炜双手撑在身后,看着眼前田里跑跳的两条大黄狗。“混!混个啥子哦,差点儿就回不来咯。本来今年在外面打工还挣了些钱,准备回来把老房子给翻修一下,这下什么都没有了。”

农明站着尴尬的摸了摸头。“没事没事,俗话说的好,失败是成功他妈嘛。”

“走,坐我的马儿带你走我家吃饭”

“算了算了,我还要回家去收拾收拾,好久没回家了。”

农明右腿一跨骑上他的125摩托,拍拍后座:“上来哟,饭都整好了,你不去嗦,不去,一会儿我妈给你打电话来喊你哦。”

牛炜双手一搭摩托后座,双腿一跳,蹦到车上:“走走走,今天先去你家蹭一顿,哈哈哈。”

“整慢点,整慢点,你要抖死我啊?”农明听见牛炜让他慢一点,嘴一咧:“诶哟,你是城头四轮车坐习惯了歪,农村就这条件了,坑坑多,你怕是城头娃儿了歪。”说完,油门一拧,开的更起劲了。摩托突突碾过碎石路,车尾扬起一溜黄烟。农明把车头一拐,钻进道旁巷子里。屋檐上的水滴簌簌往下落,砸在牛炜后颈上,凉得他缩脖子。

“还记得初三那年,你龟儿子往我衣领里塞冰碴子不?“农明突然开口,声音混着引擎声嗡嗡响,“现在倒好,老天爷替老子报仇。“

牛炜刚要回嘴,瞥见农明后脑勺翘起的三撮白毛。去年春节这家伙还满头乌青,在外头打工怕是没少熬通宵。话到嘴边转了个弯:“你老汉的腰好点没?“

“好个铲铲!在东莞工地摔那下,钢筋直接戳穿盆骨。老板赔了两万医药费,说再多要就叫人卸我条腿。“农明猛地刹车,后轮在青苔上打滑。两条大黄狗从斜刺里窜出来,围着摩托直转圈。

稻田里惊起几只斑鸠,扑棱棱的振翅声让牛炜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三个月前的深夜,包工头卷着工程款消失时,工棚外也是这样仓皇的鸟鸣。二十几个工友举着钢筋要砸项目部,警笛声由远及近,他翻墙逃跑时崴了脚,现在踝骨还肿着。

“炜娃子!“农明他妈站在爬满夕颜花的院坝前招手。老式八仙桌上摆着腊肉火锅,红油正咕嘟咕嘟冒泡。墙头挂着褪色的塑料奖状——“地震救灾先进个人“,那是农明爹当年开货车运物资得的。

牛炜扒着碗里的折耳根,听见里屋传来压抑的咳嗽。农明往他碗里夹了块带皮羊肉:“吃你的,老汉在县医院做理疗。“月光透过塑料雨棚漏下来,在农明手背烫出一道疤,那是十五岁在砖窑厂打工时落的。

“看锤子看!“农明突然把手机屏怼到他眼前。直播间里,几十个竹编小篮正在旋转,老式座钟当当敲了七下,弹幕飘过一串“主播手好巧“。牛炜抬头,看见发小耳根泛红,窗台上还堆着没刮完的竹篾条。

农明提起一杯白酒,“今天老汉不在家,我们自己先喝,来,整一口。”

“来嘛来嘛,好久没和你喝过酒了。”牛炜端起就喝完了这二两的杯子。

“耶,好久不见,喝酒变这么猛了啊。”农明端着杯子说道。

“少废话,快点喝了!”牛炜倒拿着杯子,看着农明说道。

“哈哈哈,喝。”农明喝掉杯子里的酒,顺手拿起旁边塑料桶里的酒给牛炜倒上满满一杯,也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

农明看着桌上摆着的,酸菜拌折耳根,腊肉炖笋干,豆豉炒腊肉,油炸花生…….说到:“吃菜,吃菜,在外面不容易吃到这些吧,多吃点。”这些腊肉可是去年的了,在房顶熏了一年了,最是好吃的时候。

牛炜揉了揉通红的双眼,端起酒杯,抬头吞进嘴里,眉头一紧咽进肚子里。拿起筷子伸到炖腊肉上面又移到炒腊肉上面,最后夹了一夹酸菜吃进嘴里。两支筷子抵着碗底,怔怔无言。农明拿起空酒杯给牛炜倒满。

“这些年去了哪些地方呀,广州,深圳这些去没啊,呆着着感觉怎么样啊。”农明他妈问道。

“嘿嘿”

牛炜抬头哈哈一笑,说道:“肯定去过噻,这几年就属那几个地方好找钱一点了,像深圳干手机这些倒卖的多得很哟。广州啊,浙江啊这些地方工厂多,还是挺好的。”说着说着,牛炜慢慢又把头低了下去。

“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遭了不少罪吧。”你们慢慢吃,我去你大孃家耍一下,没菜了锅里还有你们自己添哈。

农明捏着酒盅的手背青筋一跳,突然拍着油渍麻花的塑料桌布笑:“龟儿子,你当年耍朋友躲苞谷地,裤腰带还是老子帮你解的!“笑声里带着酒气冲上顶棚的钨丝灯,震得灯泡晃悠悠地洒下昏黄。

牛炜把花生米咬得咯嘣响,喉结上下滚了两遭才开口:“后来那姑娘跟包工头跑了不是?“他摸出半包烟,烟灰簌簌落在酱爆螺蛳壳堆成的小山上,“前年我在青白江扛水泥,腰椎间盘突得像要炸,夜里疼得抓床板——“突然仰脖又灌下一杯,酒液顺着下巴淌进汗衫领口。

“你老汉的哮喘...“农明拿筷子尖蘸酒在桌面上画圈,油垢里浮出个歪扭的十字,“去年腊月我背他去镇卫生院,老头子咳得我后脖颈子都是血沫星子。“塑料杯突然被捏瘪,酒水溅在褪色的蓝布围裙上洇成深色云团。

牛炜突然攥住农明手腕,虎口的老茧硌得人发疼:“我婆娘带着娃儿改嫁那天,老子在沱江边上数了整夜运沙船。“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映着隔壁摊子的蜂窝煤火光,“每艘船亮三盏灯,活像给老子的命数点香。“说着突然笑起来,震得脖子上的观音吊坠直晃荡。

两人一杯接着一杯,喝下去的每一杯酒都让眉头皱得像是喝下了世间最苦的药,就像是一座在汛期之中的大坝,本应该开闸泄洪却只能维持现状,堵住这奔腾而来的洪水,让人只有深深的无奈。

夜风卷着串串香的麻辣气扑来,农明摸出张皱巴巴的医院缴费单垫在酒瓶底下。两个被生活腌透了的男人,就着散装白酒的辛辣,把往事嚼成了满地的花生红衣。

夜风卷来远处的狗吠,两个年轻人躺在谷草堆上。银河像打翻的米汤泼在天幕,牛炜摸到草杆间藏着个烤红薯——还是当年偷埋进去那个位置,焦香混着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