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张遗。

叔叔张远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他说,我父离世时,我尚在襁褓,懵懂无知。

那时,叔叔亦是一无所有,漂泊无依。

两个被遗弃之人,相依为命,故我名张遗。

叔叔是罪业林之主,名震天下的高手。

究竟有多高?

他常自嘲,不过比寻常人高那么一点点罢了。

但我知晓,那一点点,便是凡人与天堑的距离。

他膝下无子,视我如同己出。

我要讲述的,便是关于叔叔张远,那段尘封的往事……

云霞皇朝,安乐七年。

僻云府境内,幽远古镇,张家村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

泥土小道上,两个身影脚步匆匆,粗布麻衣在晚风里猎猎作响。

张远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深深自责:“兄长,此事全因我而起,是我鲁莽,累及兄长一家。”

他脚步一顿,望向身旁面带忧虑的兄长,声音沉重,“请兄长务必、务必带上嫂嫂与侄儿速速离开此地!他们若寻来,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待风波平息,小弟再向兄长叩首赔罪!”

兄长脚步未停,反而拉了张远一把,粗糙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阿远,为兄知你身手不凡,可对方人多势众,恐双拳难敌四手。你快走,留得青山在,莫要白白葬送性命!”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们一家人,向来安分守己,与世无争。想那春秋殿乃名门正派,总不至于滥杀无辜。为兄自有应对之法,绝不会泄露你半分行踪。”

“可是……”张远还欲争辩,话语却哽在喉头。

家门已在眼前。

那低矮破败的土坯房,院墙坍塌过半,在村中显得尤为扎眼,无声诉说着兄长这些年的清贫与不易。

如今,又因自己卷入这滔天祸事,兄长一家的生活,无疑是雪上加霜。

想到此处,张远心头像被巨石压住,沉闷得透不过气。

“快走!阿远,莫再犹豫!”兄长用力一推张远,目光急切。

张远喉结滚动,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个深躬。

他深深看了一眼兄长,看了一眼那破败却充满温暖的家,而后猛然转身,身影迅速没入渐浓的夜色。

兄长目送着张远离去,直至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小径尽头,才重重叹了口气,转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他却不知,张远并未走远。

如同一只蛰伏的豹子,张远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绕了一个大圈,重新潜回村口,选择了一条春秋殿来人最可能经过的必经之路。

他寻了一处道旁的大石,盘膝坐下。

那柄从春秋殿祖师墓中“借”来的古朴长剑,被他横置于膝上,冰凉的剑鞘触感透过麻衣渗入肌肤。

剑身上,依稀可见两个篆刻的古字——春秋。

此剑,正是春秋殿开派祖师佩剑,名列十大名剑之首的春秋剑。

亦是这场风波的源头。

春夜的风,依旧带着未散尽的寒意,丝丝缕缕,拂过面颊,吹得人肌肤起粟。

今夜无云,一轮皎洁圆月高悬天际,清冷月华遍洒大地,将万物轮廓勾勒得清晰可见。

几缕被露水浸湿的发丝黏在张远额前,他微微仰首,凝望着那轮明月。

月光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了早已逝去的父母慈祥的面容,看见了兄长一家人围坐灯下的温馨场景。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自张远唇边逸出。

“因我而起之孽,自当由我来了结。”

他缓缓转头,目光投向小径尽头,那里隐约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来者何人?其余琐事,我暂不追究,你们待如何?”张远的声音平静,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夜的寂静。

脚步声顿止,一道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月光照亮了他略带嘲弄的面孔。

“早知会有今日,何必当初妄动贪念?春秋殿祖师遗物,岂容尔等宵小染指?张远,将春秋剑交出来,这桩滔天因果,你,担不起!”来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交剑?”张远低头,手指轻柔抚过冰冷的剑鞘,如同抚摸挚爱之物,“吾辈剑修,剑即性命,岂有弃剑苟活之理?”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却锐利,“纵使我愿放手,恐怕春秋,亦不愿离我而去!”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

“哈哈哈哈!”来人发出一阵刺耳狂笑,“张远啊张远,真是死到临头尚不自知!擅闯吾派祖师陵寝,盗取镇派之宝,春秋剑灵性非凡,岂会甘愿随你这等贼子?它只会日夜思归!废话少说,看我如何擒你归案,夺回春秋!”

笑声未落,那人身形已动!

疾风扑面,五指箕张,宛如鹰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直取张远膝上春秋剑!

电光石火间,张远身体向后急仰,贴地翻滚,险之又险避开这凌厉一击。

那人一击落空,毫不迟滞,腰身猛然发力,右腿如鞭,挟着劲风横扫而出,目标直指张远翻滚中的腰腹!

张远人在半空,身形不可思议地一拧,腰腹发力,竟于间不容发之际拔剑出鞘!

“呛啷——”

一声清越龙吟响彻夜空,春秋剑寒光乍现,如同一道银色闪电,斩向那横扫而来的腿!

剑锋未至,凌厉剑气已割裂空气!

那人面色微变,显然未料到张远应变如此迅捷,攻势如此果断。

他急忙收腿,足尖点地,稳住身形。

张远亦是飘然落地,长剑斜指地面,剑尖轻颤,发出嗡嗡低鸣。

他缓缓转过身,周身气势陡然一变,先前的平静内敛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迫人的锋锐。

“这一爪,这一腿,并非春秋殿正宗武学路数。”张远语气冰冷,字字如刀,“你,并非春秋殿门人。”

他目光如炬,直视对方,“春秋殿早有祖训传下,谁能得春秋剑认可,撼动其分毫,春秋便归谁。我原以为春秋殿言而无信,欲强行夺回,未曾想,竟是尔等藏头露尾之辈,假冒春秋之名,行此龌龊勾当!”

“啪,啪,啪。”

那人非但不怒,反而缓缓鼓起掌来,脸上嘲弄之色更甚。

“好个张远,果然心思敏捷,眼力过人。仅仅一招试探,便看穿了我的底细。”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惋惜,几分阴冷,“可惜,如此良才美玉,却不能为我所用。春秋剑牵扯甚深,背后因果之大,远超你想象。你当真,要为了一柄剑,接下这足以让你万劫不复的重担吗?张——远——?”最后两字,他拖长了音调,充满了威胁意味。

张远毫不动容,只是将春秋剑握得更紧了些。

“因果如何,我不知晓。我只清楚,春秋于我,重逾性命,绝不可失!”

……

与此同时,张家村的另一端。

夜色深沉,近百名黑衣人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穿行在田埂与树影之间。

他们手中紧握着明晃晃的钢刀,刀锋在月光下反射出森冷寒芒,每个人的动作都迅捷而无声,显然训练有素。

很快,他们便抵达了村口。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他抬起一只手,做了个简单的手势。

“动手!”他声音嘶哑,如同破锣,“不分老幼,格杀勿论!留下张远那个当木匠的兄长一家活口,用他们来逼张远那贼子就范,交出春秋剑!”

冰冷的命令落下,如同死神的判决。

那近百名黑衣人眼中凶光毕露,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们不再掩饰行踪,如同潮水般散开,涌入沉睡的张家村。

木门被粗暴踹开的巨响,伴随着惊恐的尖叫和孩童的啼哭,撕裂了村庄的宁静。

刀光闪烁,血色飞溅。

昔日宁和的农家小院,顷刻间化作人间炼狱。

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尘土和燃烧茅草的刺鼻气味。

惨叫声、怒吼声、兵刃碰撞声此起彼伏,织成一曲绝望的死亡之歌。

那为首的刀疤脸男子,脸上毫无波澜,仿佛眼前发生的不是屠杀,而是宰杀牲畜。

他提着滴血的钢刀,踩着沾染血污的泥土,一步步、不紧不慢地朝着村中最破败的那处院落——张远兄长家——走去。

……

道旁。

张远与那神秘人仍在对峙。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杀意。

“冥顽不灵!”那神秘人冷哼一声,周身气流涌动,显然耐心已失,准备再次出手。

……

远处山道上。

“快!再快些!”为首的青衣少年侠客心急如焚,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火光和依稀传来的喧嚣,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焦灼。

“师兄,那张远自作自受,若非他盗走祖师佩剑,何至于引来这场祸事?如今还要累得我们……”旁边那名褐色长衫的师弟忍不住再次抱怨,语气中满是不忿。不言自明,他们便是春秋殿之人。

“住口!”青衣师兄猛然回头,目光严厉,“师弟!我再说最后一次,我辈春秋弟子,当以守护苍生为念!纵无张远之事,听闻邪魔作祟,荼毒乡里,难道我们就能袖手旁观,置若罔闻吗?!”

他深吸一口气,面向身后众多同门,声音拔高,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众弟子听令,前方村落遭袭,加速前进,援救百姓!”

“是!”众弟子齐声应诺,脚步声更加急促,在寂静的山道上汇成一股奔腾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