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尘骸鉴心

玉虚宫的业火映红了半边天穹,谢无咎蹲在葬心崖的背风处,捧了把雪搓脸。雪粒子混着血痂刺得皮肤生疼,他盯着掌心蔓延到小臂的根须状纹路,猛地攥拳捶向冰面——裂纹如蛛网绽开,纹丝未动的却是心底那团郁气。

月无霜蜷在避风的石凹里补袍子,银针在发间抿了抿,线脚走得细密。女娃伏在她膝头酣睡,整夜总说胡话,忽儿叫着“爹爹“,忽儿嚷着“鳞片好痒“。玄霄子的残魂自从那夜消散后,令牌已经碎成三瓣,北斗纹蒙了层灰翳。

“那冰狱里的...“谢无昝刚开口就被月无霜瞪住。她甩针穿过布帛的声响清脆,背过身去补后襟的破洞:“丑时一刻启程,走黯星道。“

岩缝里窸窣爬过掌大的雪蝎,谢无昝拔了根马尾巴草逗弄。草尖刚戳到蝎尾,女娃突然惊坐而起,抓挠着脖颈嘶喊:“冷!要烧起来啦!“

月无霜甩针封她三处大穴,转身拔出腰间短刃。崖顶传来雪鹫的唳叫,六个黑点顺着风势盘旋靠近——是玉虚宫的夜游骑,鞍边悬的紫灯笼上描着星象图。

谢无昝背起女娃往北撤,棉靴陷进雪窝拔不出,索性光脚踩冰。身后的马蹄声杂着鹰哨,月无霜突然扯散发髻,抛出的银簪在空中炸成磷火。玉虚追兵慌乱勒马时,三人跌进了雪坡下的溶洞。

洞底淌着条暗河,腐木筏子半浸在水里。女娃瞳中的金芒照亮石壁,上头凿出的星轨图竟与铜镜残片的分毫不差。月无霜摸到碑刻的北斗柄,用力往右拧了三圈,石壁轰然挪开半尺——露出后头成排的乌木匣,每个匣面都刻着青莲印。

谢无昝撬开就近的匣子,霉灰呛得他直打喷嚏。黄绸里裹着发黑骸骨,胸骨处钉着七根透髓钉。女娃忽然探手抚摸头骨天灵,那里凹陷的坑洞与他子时头疼的位置恰好重合。

“丙戌年七月...“月无霜翻开叠在骸骨上的残纸,“试药人谢十九...“她突然哽住,展开的卷轴上画着人形,背部的莲纹正是谢无昝所负。

暗河彼端传来脚步趟水声。谢无昝抓起枚头骨掷向水面,激起的水花里翻出银鳞怪鱼。追兵避让怪鱼的刹那,月无霜掐诀催动洞顶冰锥。碗口粗的冰柱坠入寒潭,裹挟的磷粉遇水即燃,蓝焰封住了大半水道。

女娃照着镜光指引推开第七只匣子,露出底下的暗道。谢无昝护着她爬进去时,掌心擦过暗道里的划痕——歪歪扭扭的“逃“字重叠了千百层,指甲缝抠出的血渍从酱紫褪成褐。

暗道尽头筑着祭坛。八具无头石像呈八卦位跪拜,中央的青铜树虬结如老藤。月无霜的银簪刚触到树皮,铜枝突然暴长缠住三人手腕,枝条末端刺进青莲印记剜血。

“师兄说过...“月无霜被铜枝吊至半空,唇色惨白如纸,“太溟古木需圣血饲喂...“她膝弯的旧伤裂开,血珠顺着铜枝流向主干。树干浮现的脉纹渐成莲状,绽放处落下个沉香匣。

沉香匣里躺着半卷《太溟纪年》,竹简上的古篆被油渍模糊了大半。谢无昝凑着萤火细辨,猛地扔了竹简打摆子——卷首赫然写着“谢氏百子诛魂谱“,名录按生辰罗列,他的排位是“巳七十三“。

玉虚追兵此时劈开祭坛石门。谢无昝暴喝震断铜枝,青莲纹路游蛇般缠上双臂。女娃突然咬穿舌尖喷血画符,铜树应声倒转,枝桠化作矛阵逼退来敌。月无霜趁机翻开祭坛底板,下方墓道阴风挟着尸香扑面。

墓壁上插着火把的铜兽首缺了左耳,谢无昝想起药王谷藏经阁的机关。刚旋动兽鼻,墓室穹顶坠下青玉悬棺,棺板裂出的缝里探出枯指,指节套着枚朱雀铜戒——正是冰河裂缝见过的那枚。

棺内尸身胸前的铜镜突然自行飞起,与谢无昝怀里的残片拼合。镜面映出的画面刺痛双眼——百年前的黑雾沼泽,月无霜生母被钉在祭柱上剖腹取胎,胎儿额心的青莲被铜针挑出......

“天杀的!“谢无昝青筋暴起踹翻悬棺,尸身滚落露出手臂烙印:玉虚宫二十八宿徽记。月无霜默默捡起母亲留下的银锁,锁芯暗格弹出的丹丸泛着霜色。

女娃此时爬上祭台,将铜镜按入棺底凹槽。墓室震颤间,四面壁画活泛起来——画中千百青莲尸骸化作青光汇入谢无昝经脉,后背纹路如藤蔓结苞,灼痛直冲天灵。

追兵的弩箭穿透墓门时,月无霜已盘坐在太溟古木前结印。七处大穴沁出的血珠凝成符咒,女娃的啼哭声里,谢无昝丹田处的莲苞应声绽放。气浪掀飞追兵的刹那,他望见古木年轮里叠着玄霄子的残影:“圣体重生,孽债当归...“

墓室穹顶在轰鸣中塌陷,曦光漏进来的位置,恰是黑雾沼泽的方向。谢无昝的瞳仁已被青芒占据半寸,指尖抚过女娃泪湿的脸颊:“该去讨那碗孟婆汤了。“

暗青色的沼泽瘴气象粘稠的米汤,谢无咎的草鞋每一步都陷到脚踝。腐叶下藏着尖利的蚌壳,刮得袜子渗出暗红的渍子。月无霜走在前头探路,束腰的绸带早换成藤蔓,时不时抬手拨开垂到脸前的蛇萝藤。女娃趴在谢无咎背上啃野莓,汁水顺着指缝落到他颈窝,凉得人一激灵。

三日前从墓室带出的铜镜残片串成项链,贴肉挂着发烫。镜面上新裂的细纹总在子时发亮,照出残影里玄霄子抿着黄酒摇头:“西南七里,泣血榕...“

毒蚊子撞在脸前的蛛网上,蛛丝裹着的虫尸像串风铃。谢无昝捡根树枝捅破蛛网,浑浊的水洼里突然翻起串气泡。月无霜的银簪插进泥地搅了搅,带出块嵌着碎骨的铜牌——是玉虚宫精英弟子才配的刑天令,边缘镶的螭纹缺了半只角。

女娃突然揪紧谢无昝的辫子:“爹爹...血...“

瘴雾里隐约透出座茅屋轮廓。篱笆墙歪得仿佛随时要倒,门板上的桃符脱落半边,“除祟“二字渍成黑红。月无霜推门的动作顿住,门槛内躺着件扯烂的道袍——剪裁针脚与她亡母的那件一模一样。

灶台边的藤筐里堆着霉坏的黍米,半只豁口的陶碗下压着泛黄信笺:“虎儿周岁留念“。谢无昝的食指摩挲过字迹,耳畔突然响起女子凄切的低吟:“小心肝再忍忍...“

月无霜一脚踹翻米缸,缸底砂砾中掩着铁盒。盒里的铜钥匙刻着七星纹,插进正堂供桌暗格时,整面北墙内传出齿轮咬合的闷响。供桌上的玉雕观音突然转目,眼眶滚出两行血泪。

墙体内藏的夹层塞满药瓶。谢无昝拔开蓝釉瓶,硫磺味激得他连打三个喷嚏。月无霜捏碎颗红丸嗅了嗅,眉心皱出川字纹:“九转回魂丹?我娘死前半月炼的...“

女娃爬上神龛抠香炉灰,灰堆里滚出枚银戒。戒面凹痕刚好嵌入谢无昝的青莲纹,戒圈内刻着小字“宁昭“。窗外的瘴气突然疯狂翻涌,远处传来马蹄踏碎枯枝的脆响。

“灭烛!“月无霜吹熄荧光石。三人缩进供奉桌下的暗格,透过雕花孔洞窥探。五匹骷髅马驮着刑天卫冲入院落,打头那人的兜帽掀起,赫然是被青面虫附体的白眉老道。

“跑断腿的耗子...“白眉的舌苔泛着紫斑,甩鞭抽塌灶台,“搜!“

刑天卫的剑尖挑开藤筐时,谢无昝腿上落了只肥硕的沼泽蛭。他咬着牙不吭声,鲜血浸透裤管的刹那,女娃指尖的金芒突然暴涨——

青莲纹路透出衣料发亮,暗道深处某物感应般嗡鸣。白眉老道骤然转身,眼眶里钻出的蜈蚣触角直指供桌:“在这儿!!“

月无霜甩出两把毒蒺藜,拉起谢无昝撞破后窗。女娃撞飞窗框时薅下把茅草,扬手撒出竟是千针蜗牛壳。刑天卫避让毒物时,三人已钻入芦苇荡,腥臭的泥浆漫到腰际。

铜镜残片在谢无昝胸口灼出红痕。当女娃将染血的银戒按上镜背,水泽中骤然腾起七十二盏青灯。灯火勾勒出残破的栈桥,桥头碑碣长满狐尾藻,“断尘渡“三字将将可辨。

老道的骷髅马踏浪追来,马蹄铁溅起的泥浆幻化成鬼脸。月无霜翻出最后的定魂钉,反手钉入栈桥木桩。青灯光晕暴涨,刑天卫的坐骑嘶鸣着碎成骨渣,白眉老道却踩着尸块跃过火幕。

谢无昝的太阳穴突突作痛,青莲纹蔓上脖颈。他发狂般撞向引魂幡,幡布缠住老道胳膊的瞬间,谢无昝的獠牙刺入对方肩膀。腐臭的血浆涌入喉头的刹那,无数记忆碎片轰入识海——

十五年前的月圆夜,白眉老道将襁褓递给秦无炎;三年前冬至,他在玉虚宫地牢剜出百枚青莲瞳;三天前追兵出发时,刑天阁主摘下铜戒按在他天灵...

“噗嗤!“

月无霜的银簪贯穿老道咽喉,将谢无昝拽离尸身。女娃捧着他的脸灌下药汁,可那些零碎的画面再也压不回箱底:数以千计的婴孩在丹炉中痛哭,他们的青莲纹被炼成金液,注入玉虚宫主的天阙穴。

渡船终于破雾而来,船头立着个蓑衣老翁。月无霜登船时踉跄半步,露出后颈的三枚透骨钉——那是七年前遭刑天司暗算留的旧伤。女娃忽然蹲在船尾玩水,指尖在水面勾出北斗残星图。

老翁的竹篙点破水面星图:“过了这鬼门湾,前头就是无念海。“他掀开斗笠时下颌缺了大块皮肉,“月姑娘的渡资该给了吧?“

月无霜褪下银镯抛过去。老翁啮齿啃了啃镯面,豁牙笑出森然:“不够。得加上那小崽子的青莲血。“篙尖如电刺向谢无昝心窝!

女娃突然揪住老翁的蓑绳荡秋千,藤筐里钻出的腐蛆落在她眉心。铜镜感应到危机自行飞旋,残片间的血线重连成整镜。镜光照透老翁佝偻的身躯——布衣下裹着具缠满水藻的骷髅,颅骨嵌着刑天司的追魂钉。

月无霜剑指北斗位,船底符阵迸出青光。老翁在尖啸中爆成磷粉,骨渣落水化作银鱼四散。谢无昝瘫在船板喘粗气时,瞧见舱底积着层金粉——分明是玉虚宫特供的祭天香灰。

咸腥的海风卷来初阳时,女娃的体温烫得反常。她攥着半块碎镜喃喃自语:“海眼...爹在海眼...“镜面映出的孤岛轮廓,与月无霜生母遗书记载的潮生屿严丝合缝。

第一只海鸥掠过桅杆的刹那,谢无昝的后背青莲纹轰然绽开。花瓣状的光纹裹住整艘渡船,月无霜倚着船舷苦笑:“终于到时候了...“她的袖管滑落处,青莲枝蔓已缠至肘弯。

远天阴云聚成旋涡,漩涡中心探出青铜巨掌。掌纹间流淌的赤河,恰是百年前裂天之战的血瀑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