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狱老大

李顺福对于陈腴的‘贪心不足’没有一丝反感,只是摆了摆手。

“一码归一码,这张就算了,你这孩子凤栖走了三年也没登门,我就知道你懂分寸,我不缺这几两银子,更丢不起凤栖的人,账房就在门口,你走的时候我叫账房先生支给你。”

陈腴心头触动,感激之情无以言说。

李顺福接人待物,毫无倨色,只是既然成了摆黄菜的主办者,自然也上心起来,便开始与陈腴相商起摆菜的诸多事宜。

起初还是互相商榷,很快就说得头头是道,陈腴根本插不上嘴,便显得老爷子有些不容置喙的独断意味了。

甚至唤出厨娘,说贯口似的报了一长串菜名,吩咐她按馔单准备菜肴,明日未旦就由两个家丁驭车陪同采买。

既定在二月初五摆黄菜,又敲定了时辰,一切置办都是其次,主要还是难在如何风宣。

恰巧李老爷子赋闲山中,有钱有闲,下人不少。

如此一来,问题便迎刃而解。

陈腴是真没想到此行居然如此顺遂。

李顺福也不客气,差人拿来纸笔,让陈腴写下了一张借款白银八十两的借据,标明用途、计息、押物等等,最后签字画押。

陈腴心头没有一丝沉重,反倒是少了几分乞索惭愧心虚。

也觉得此间事了,多留无意,甚至丫鬟连茶都没有端上,他就有些想要支钱走人了。

毕竟,老喻的香火有了盼头,他本身《存思三气法》的修行,也是当务之急。

按照姬月转述老喻的说法,这是道家正统筑基法之一。

老喻说,世间大道众多,并无明确统一的境界划分。

除筑基、阴神、阳神、天人这些殊途同致的关键分水岭外,其余境界可谓百花齐放,三教九流各不相同,且大体相互之间视为夏虫不可语冰。

不管如何,他先筑基,总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时间过去一刻,李顺福眼看陈腴一直附和自己,虽然小半屁股牢牢坐在左一圈椅之上,眼里的去意却是无法完全遮掩。

李顺福笑呵呵道:“阿纯这丫头是真懒怠,我看你去意渐浓,都不好意思留你了,可这待客的茶都还没上桌呢。”

说起茶水,陈腴便轻声提点了一句,“老太爷,这喻公庙内接蓄的无根水,滋味颇佳,您一定要亲尝一番。”

李顺福看陈腴一脸认真,不像是个红口白牙,无的放矢的,便是颔首,沉声道:“省得了。”

适逢朱纯端着茶盘婷婷袅袅走了出来,神情有些幽怨。

“老太爷,您休要冤枉我懒惫,或是今个刚开封的乌榄炭不灵,或是这水硬,反正我烧煮了半天,水里都不起蟹眼,我要是图快,这汤力未足,茶性难出,你不得责难我啊?”

“哦?”

李顺福惊疑地看了陈腴一眼,饶有深意。

“那我倒是要好好尝尝了……”

李顺福端起茶盏,细细品茗,当即双目圆睁,惊为仙露琼浆。

眼神熠熠看着陈腴。

陈腴只是腼腆一笑。

他本以为李老太爷会追问这“无根水”的根由,结果有些惊讶。

李顺福只是对这蠲水赞不绝口,却丝毫不多问一嘴,没叫他违心扯谎。

甚至连再求取一份“无根水”的意愿都未表露一丝。

只是叫丫鬟朱纯再行茶一轮,以作对比,结果只呷一口,便一脸果不其然地喟叹,“珠玉在前,瓦石难当。”

见李老太爷如此豁然,陈腴暗自咋舌,李夫子的爷爷,也不是一般人。

家风如此,春风化雨,周回陶钧。

忽有下人匆匆前来,递与李老太爷一枚名刺。

李顺福接过,浑浊的老眼眯了起来。

“看不清,阿纯,我老眼昏花,看不清了,你给我读一下。”

朱纯有些为难地接过名刺,嘟囔道:“老太爷,我哪里识得多少字啊……”

因着是长纸折叠,陈腴身子虽差,目力却是极好,一眼就看到了名刺背后倒着的半句话。

“再拜问起居,敬谒,原菰州知府李老大人。”

心知这是有客人来访,自己也该告辞离去了。

朱纯柳眉微蹙,念道:“晚生临溪县学教谕吕什么,字长吉……老爷,他单名什么我不认识。”

李顺福无奈一笑,目光落在陈腴身上,笑道:“陈腴,要不你帮着看看?”

陈腴赶忙起身,凑近一瞧。

顿时呆若木鸡。

李顺福看他那震惊的神色,也是揶揄道:“陈腴,你可是凤栖的学生,不会也识不全字吧?”

陈腴摇头,讷讷道:“临溪县学教谕吕嬴,字长吉。”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是他吗?

“吕嬴”,这不就是自己昨日险些沉沦在镜子窟时,那个出手保下自己的人?

那句“但有下次,我还保他”仍在耳畔,给了他几分怙顽不悛的资本。

李顺福问道:“陈腴,你怎么了?”

陈腴摇摇头,撇开杂乱的心绪。

李顺福拿不准一个正八品县学教谕登门拜访,所来何事。

便对陈腴和声道:“陈腴,今日怕是招待不周了,摆黄菜的事情,我这就自作主张,让人跟进了,你去喻公庙候着就行,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不留你了。”

陈腴也不好说硬要留下,就想着出门的时候与“吕嬴”打个照面也好。

或许能一睹自己“背后高人”的庐山真面目。

陈腴道:“那小子就先告辞了。”

李顺福一伸手,在朱纯的搀扶之下站起身来。

“剥剥啄啄,有客至门。我不出应,客去而嗔。我就借花献佛,先送你,再迎那位吕先生。”

三人移步外院,李顺福唤账房给陈腴支了十两银子。

老太爷有心,特地叮嘱要散碎的,账房先生也是深谙世故,况慷东家之慨,甚至没过戥秤,直接递给陈腴一个刺绣精美的茄袋装钱。

茄袋入手沉甸甸,陈腴掂量一下,只怕都不止十两。

黑漆榆木大门敞开,昂立一位中年吉士。

上衫下裳,素衣无饰。

先敬罗衫后敬人的话自是用不到这位衣着朴素却气质卓然的先生头上。

李顺福拱手道:“老夫李顺福,不知吕吉士光临,有失远迎。”

吕嬴也是还礼作揖,“仓促登门,还请李老大人勿怪。”

陈腴一听他的声色,顿时再无疑虑,是那位不错。

不着痕迹打量一眼吕嬴,长眉入鬓,鼻挺唇朱。

面上挂着一抹温暾的笑意,不由叫人心生亲近。

这便是自己身后之人吗?

如果将这片大山比作一座牢笼,那镜子窟中传来的苍老声音应该就是看守自己的狱卒。

这位吕嬴又扮演着怎么样的身份?

若是自己是徒刑者,至少施加刑罚之人是自诩正义的一方。

可自己犯了什么错?要被这样监禁?

而这位吕嬴,又为什么会出手相帮自己?

陈腴不禁异想天开,该不会他和自己同病相怜,患难与共。

吕嬴就是那牢狱之中,义薄云天、存庇小弟的狱老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