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证知机论

学习研究《伤寒论》,须要讲求方法,得其门而入,才能事半功倍,窥其要妙。子贡说过:“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每一门科学,前面都有一堵墙,必须想方设法,寻找门径,才能穿墙而进,一览无余。《伤寒论》这堵墙很厚,怎样才能进去?我不遗余力地为之上下求索。在晋人皇甫谧《针灸甲乙经》的启示下,问题才得到了解决。

皇甫谧说:“伊尹以元圣之才,撰用神农以为汤液。近世太医令王叔和撰次仲景遗论甚精,皆可施用。是仲景本伊尹之法,伊尹本神农之经,得不谓祖述大圣人之意乎?”在这一启示之下,我认识到了张仲景乃是神农学派的传人。要想登堂入室,必须从《伤寒论》的方证大门而进。方与证乃是《伤寒论》的核心,也是打开大门的一把钥匙。

《伤寒论》的“方”,叫作“经方”。经也者,来源于《汤液经法》之谓也。它经过西汉公乘阳庆、太仓公淳于意、东汉长沙太守张仲景等人的继承发扬、临床实践,把“神农学派”一支留传于世,而使《汤液经法》免于亡佚。经方的特点是药简而精,神奇非凡,效如桴鼓,乃是“神农学派”的精华结晶。

至于证的含义,所涉甚广。简而言之,凡人之疾病,反映体之内外上下,以及各种痛痒、各种异常现象、一些蛛丝马迹,都可以概称之为证。证,就是“证明”,客观存在而领事物之先。

自《伤寒论》问世以来,医坛学子无不一口同音,攻读其辨证论治而已矣。对此,余大声疾呼,是则是矣,论其义则隘矣,犹未尽仲景之传也。我认为证的微妙之处,则在于“机”。何谓机?事物初露苗头的先兆,也叫机先,《辨奸论》则叫“见微知著”。中医学亦不能例外。所以,《伤寒论》既有辨证论治的学问,也有辨证知机的奥妙。两个层次则有高下之分,精粗之别,不得混为一谈。宋代邵康节先生说:“知机其神乎”?知机的学问,则属于《伤寒论》的神品。

张仲景在“原序”大加赞叹“秦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反映了景仰高风,见贤思齐,志在千里的伟大怀抱。他望侍中王仲宣而预知其四十当眉落,眉落则死的一段史话,反映了仲景有“知机”的学问,并说出了中医之机不能离开色、脉之诊。从色、脉之诊参悟,久而久之,鬼神通之,出神入化,而独领机先。

不要把“知机”当作玄学来看,更不要视为难以做到的畏途。古人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道出了唯物论与辩证法的思想,经天纬地的客观存在,则亦何难之有耶?

《伤寒论·辨脉法》云:“脉浮而洪,身汗如油,喘而不休,水浆不下,形体不仁,乍静乍乱,此为命绝也。又未知何脏先受其灾,若汗出发润,喘不休者,此为肺先绝也;阳反独留,形体如烟熏,直视摇头者,此为心绝也;唇吻反青,四肢习者,此为肝绝也;环口黧黑,柔汗发黄者,此为脾绝也;溲便遗失,狂言,目反直视者,此为肾绝也。”以上之文论五脏命绝之机,乃是决死生预后的方法。辨证为易,决死生则难。五脏气绝之先,所露之机,短期即应,而亦有长期方验的丝毫不爽。

北京石桥胡同有一童姓男,48岁,患肺结核,皮肉林立,咳嗽多痰,余诊之为“阴痨”。《医宗金鉴》云:“阴痨细数形尽死”。为之配制“琼玉膏”“百合固金汤”,稍见起色,其友曹群欣然来告。余曰:药力不可恃也。方今隆冬,少阴得气之时,天水相连,肺金未至于绝。来年入夏,火气用事,灼肺流金,端午节前恐难免也。童姓果死于阴历之五月初四日。曹君对余曰:中医其神乎?能决死生于百日之外,非设身亲见则吾不信也。

《伤寒论·平脉法》云:“二月得毛浮脉,何以处言至秋当死?师曰:二月之时,脉当濡弱,反得毛浮者,故知至秋死。二月肝用事,肝属木,脉应濡弱,反得毛浮脉者,是肺脉也。肺属金,金来克木,故知至秋死,他皆仿此。”

马连良的“借东风”艺惊四座,脍炙人口。东风是借来的吗?《金匮要略方论》云:“冬至之后,甲子夜半少阳起。少阳之时,阳始生,天得温和。”诸葛亮知天地之机,察阴阳之理与六气之常,所以他预知“甲子日东风必降”。东吴一把火,烧了曹操的八十三万人马,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火烧战船”。其中的“知机”之学,起到了军事上的决定作用。

辨证知机是一门可以学会的科学。所奇怪的是,中医本身则视之为粪土,而以西医之学代替中医。不到几年之后,必然是宪法上有中医,社会上则无中医。

至于辨证论治的方法,我认为当分两步走:第一步叫作继承,首先要记住张仲景的原话,做到脱口而出,背诵如流。比如六经为病之证、误治救逆之法、随证施治之方,这些内容必须熟烂于胸中。因为胸中有了理法,有了分证,才能有感而通,一拍即合。这种学习方法虽然是按图索骥,照猫画虎,近于临摹,但毕竟迈进了仲景的辨证大门。唐诗上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你可以记,也可以不记,而无关紧要。至于“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对比来讲,虽然枯燥乏味,但不能轻视,必须牢牢记在心头。只有记得住,才能用得上,才能做到凭证知辨。

第二步叫灵活运用,指的是在大论的方、证归纳与分析研究之下,经过锻炼陶冶,“十年磨一剑”,达到了融会贯通,会之一意,建立起来自己的辨证观,如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伤寒论》这部伟大著作,迄今已有一千七百余年的历史,发生过无数次的改革与创新,最能撼动医坛的一次,则为唐本《伤寒论》的问世。《伤寒论》自从太医令王叔和撰次整理,历经魏、晋、南北朝的医学名家,都未曾提出什么意见。到了公元682年,唐代大名鼎鼎的医学家孙思邈先生,独具慧眼,看到“证”之下而无方的奇怪现象。当时的《伤寒论》证之下不载方,读之非常蹩脚。从医理上论,则不能一气呵成,从逻辑上讲,则是岂有此理,从临床应用来讲,则破坏了辨证论治的完整体系。

为什么证之下不载方?我想张仲景的著作与王叔和的撰次都不会这样地蠢笨。但是,孙思邈先生在《千金要方》中夹叙了一句话,叫“江南诸师秘仲景要方不传”。这句话必有所指而决不空发,很可能在当时出现“证易得而方难求”,以及秘密不告的历史现象。唐本《伤寒论》对于伤寒学来讲,有三大贡献:

1.指出太医用凉药治疗风寒的错误

他批评了“尝见太医疗伤寒,惟大青、知母诸冷物投之,极与仲景本意相反。汤药虽行,百无一效。”

2.指出“旧法方证”相离的错误

他说:“旧法方证,意义幽隐,乃令近智所迷,览之者造次(仓卒)难悟。”

3.推出方证相连的新措施

他认为:“今以方证同条,比类相附,须有检讨,仓卒易知。”

总之,孙氏对《伤寒论》的贡献,既维护了仲景治疗风寒(桂枝、麻黄、大青龙)的开手三法,又扭转了“证”下无方的缺陷,毅然打破了江南诸师对经方秘而不传的私有垄断行为。

“方证相对论”的提出在国内外影响为大,日本江户时期的古方派著作《类聚方》,以及国内众多的归类诠释方法,大都是在唐本《伤寒论》启迪之下出现的。到了宋朝治平二年,朝廷命林亿、孙奇等人对《伤寒论》进行校勘,亦采用了唐本“方证同条,比类相附”的正确意见。

张仲景以《阴阳大论》与《汤液经法》起家,继承发扬,整理提高,写出了旷世巨典《伤寒杂病论》。学会了“辨证论治”,乃是初级的阶段,达到了形似;学会了决死生、处百病,可以预知的炉火纯青,才可以说达到了神似。张仲景在原序开头说“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此乃辨证知机之训,画龙点睛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