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国学原理及生命美育

第一节　中医学原创思维的哲学基础

中医药学旧时称国医、国药，其学科的基础理论以国学为指导，筑基于原创的象思维，蕴寓着全面深刻的“儒、道、佛”一源三流的国学内涵；以整体论与辨证论治指导诊疗实践，基于天人合一、一元正气、形神一体、取象运数等创生性理念，以共识的疗效体现学科生命力及国际学术影响力。

纵观中医药学的知识结构，包括了人体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药物学、临床学、社会学、生态学、教育学等多学科，古代名医大师及圣贤先哲称由“十三科”组成。它是较完整全面地传承又创新发展中华民族文明的学科。在人类学历史演进的过程中，它也遭遇坎坷和被折磨、摧残的厄运，历经东西方不同文化的冲撞、不同思想的激荡。当今在经济的现代化、全球化和倡导民族伟大复兴的背景下，不同文明的竞争、交融与共存是人类历史进化的大趋势，更应该“以我为主，我主人随”，坚守中华民族自我传统文化特质，兼取他国的异质文化的养分，重视与提高国民素质。

医学是人学，举凡一切和人的机能与精神相关的学问均与医学相关。20世纪笔者提出医学离不开经验，也离不开哲学。实际上经验的获得和运用与心灵的开悟密切相关，亦属哲学的命题。20世纪50年代，毛泽东提出构建统一的新医药学的论断，对当今的中医学人是有着深刻影响的，目前呈现出东学西学兼容互动的局面。科学与人文、整体论与还原论、意象思维与逻辑概念思维、系统性研究与描述性研究、中医与西医、循证医学与叙事医学，从哲学层面看它们都各自有着自己的体系和方法，但是它们也存在“内部关系”的契合点，即它们都是以“医学是人学”为出发点，目前暂称为“整合医学”，这种认识渐为医界同道认同。

晚近读过中国社会科学院王树人先生《回归原创之思：“象思维”视野下的中国智慧》一书。其《自序》提出：“本书主题，其所针对的是‘原创之思’被遮蔽而缺失的现实。原创需要求知、求理，而关键是求悟。悟性培育和提高的问题，主要不是靠理性的、逻辑的概念思维，而是要靠‘象思维’。”象思维是中国传统思维的本质内涵和基本特征的概括。象思维是“观”“范畴”。观，即整体动态观；范畴，即辨证时空流转，天、道、自然一体的范畴。象思维是在研究中华民族长期农耕文明传统思维方式的本质与特征过程中提出的。理解象思维应立足于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整合为一的角度，即“非唯唯物”，融入心灵哲学，把精神当作是生命的一种力量。在人生的时空中，经过艰苦的努力，征服“异己”以充实自己，从一种抽象的力发展成为具有实在内容的“一个”自己，就精神看此时它是一个“一”，也是“全”。

中医理论的原创思维源于《黄帝内经》，原创思维是中医学理论体系的核心内容之一。象思维显示中华民族文化的特殊品格。中医原创思维当与象思维紧密连接。象思维源起距今3 000年的周代的“周易”文化，以及老庄、孔孟之学。这些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其哲学理念“无”“朴”“仁”“德”“道”“体”等非实体性范畴，把握住整体直观动态流转的本真本然，指导着农耕文明的生存发展，自然也是医学理论发源的指归。从历史学视角看，有2个特点：①早熟的特色。如恬惔虚无、清虚静泰、无为而治又无不为，在某种时段“韬光养晦”确是优胜的策略，恰如老子“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是“解蔽”和“遮蔽”的和谐统一。②作为四大文明中唯一一个未曾断裂的传统文化，医史学亦如此薪火相传，国医国药既面向全球走出去，又吸收消融外来文化。只是西方文化的传入压抑了原发创生性的象思维，唯科学主义的概念思维与西医成了主流。其实我们不排斥概念思维，而是回归原创的思想和精神。清代朴学、新道学、新儒家对中国哲学的传承发展均有促进作用，明末清代温病学派的创新对当代传染病的防治有重要作用。回顾20世纪欧美哲学家与科学家对象思维的研究也在不断深化。

西方哲学家海德格尔论天、地、人、神一体，阐发老庄道学“象以筑境”“境以扬神”；克罗齐《美学原理》的直觉论是以善行为美，强调崇高的精神境界。中国哲学的象思维之象是大象无形，无形之象是混沌未分一体之象，也是整体动态时空流转之象。对传统思想文化的最高理念“象”，当作为“非实体”予以阐发和表述。正是“象”的整体动态流转决定了他们具有“非对象性”“非现成性”及“原发创生性”诸品格。老庄的“道即无”而“有生于无”，孔孟荀子的“仁德”而“内圣”，“易道”的“无极而太极”，佛学禅宗的“识心见性”的“自性”及后世的新儒家、新道学、新心学均能显示象思维的特征。象思维的“非实体性”重点在原发的创生性。对比西方传统思维，无论逻辑中心论的“概念”，还是语言中心论的“语言”，作为本体或本原的最高理念都表现为外在的“实体性”，由“实体性”决定了“对象性”“现成性”和“非生成性”的主客二元论。由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到黑格尔的“范畴”“概念”“理念”均如此。必须申明，回归象思维并不排斥理性逻辑概念思维，关键在于象思维回归到“存在者”，将“存在”与“是”的本然、本真非实体化，以回应“有生于无”又“生生不已”所具有的发现新见解、新问题的原创性。诚然，探寻科学知识和破解科学技术问题仍需理性概念思维取象的方法学。

从历史学、哲学角度思考，笔者认为中医原创思维的哲学基础应落在象思维天人合德、天道自然一体上来。简言之，即道通为一的“一”，也是“无”；“一”有大小远近，混同包容的特质。天下定于“一”，天得“一”以清，“一”强调整体性，并认知共同性，即“尚一”“尚同”。中华文化理念认同多、包容多，与代表“一”与“多”的结合，以致良知、明明德、善德为主体的“一”以贯之，实现一与多、道与通、德与治相和谐的哲学理念。中医药学科原发性创生的象思维又可归结为“无”，是老子“无中生有”的“无”，是“易道”的“无”，是“无极而太极”之“无”，类似宇宙生成前那个黑洞之“无”。这种“无”并非数字化为零的无，并非真空一无所有之“无”。恰恰相反，这种“无”蕴含着巨大的质量、能量，一旦爆发就能“无中生有”，创生出一个新宇宙来，即是原发性创生。中医学理论体系的初始创生于《黄帝内经》中，中医理论中的一元正气、禀赋之真、人身精气神皆缘于“无”。一元正气是万物自身的本然本真，人体的宗气、元气、谷气、脏腑经络之气等等，以中和之气为总称。其初始状态源自混沌未分，但非真空之气，动态流转，开源为“一”，无生为有而“聚”为各种功能，机体不同空间位置之气，气“聚”而成形。取象运数，“取”即“观”，先是眼、耳、鼻、舌、身（手足）的感官通过视、听、嗅、味、触所取的舌象、脉象、症象、病象等具象，以象为素、以素为候、以候为证、据证言病，设定辨证、辨病而可防可治，预后顺逆。太虚原象是中和之气的本源，聚而成形，散而颓败，可测吉凶存亡。“易传”载有“道生一，一生二”，又有“二数神”。思象由至极而无极，无极而太极，太极为“一”生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卦，其卦辞、爻辞，万象推演变化备已。“二数神”系阴阳之道，是原象、具象流转运数的内驱力。形与神俱、形神一体是原创思维天人相应的理论模式。阴阳者天之道，宇宙的本体，法于阴阳，神明之府，形与神俱、形神合一构建了心身调节的重点，亦是象思维强调生命结构整体性的临床彻悟。

先秦惠施谓“大而无外、小而无内”，大一寓有小一，小一蕴涵大一。大一则天地宇宙，小一则粒子再分原子、分子。当下分子生物学已进入基因网络的研究，譬如运用大数据技术的网络药理学、化学生物学的整一需要“大一”哲学整体论的设计思路的指引。老子曰：“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大一混沌散漫之真元之气，逝而流转为“九”气，此由近而远、由远而多并细分为小，当小一至极则又返回“大一”，显示整体动态时空的往复变化。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人古称“三才”，其“并生”的“并”又意蕴三者贯通的“并”之象，而“生”之象表明“贯通”是动态的，易道所谓“生生之谓易”，就是生的含义。“万物与我”进一步具体化，天上的日月星辰、风雨霜雪，地上的飞禽走兽、花木鱼虫，都与人有着不可离弃的关系，即所谓为“一”之象也。“物我合一”当是自然可知的事。还有“知行合一”，知识来源于学习，当然与感觉经验相关，西方哲学家也认同人的心灵在得到感觉时，人脑并不是白板一块。人类进化的历史告诉我们，心灵或精神原本是能动的，依此而进入实践层面，知之意象而作为。这里要说一下，康德提出的“先天综合判断”，为知识增加了理性先天的形式，若读懂康德对人生深刻的透视，即人性高于动物性，因为只有人才具有如此优越的天然禀赋，能将历史文明内化为心灵，在大脑深处自动地对知识、经验、创意进行组织。概括地说“天人合一”，“一”是仁、是无、是朴、是天，综合汇聚当是天人合德，德行、善行、明明德。“德”是一种力量。“天”只能定位大自然，包括人类，一切生活生产均消融于自然中；盛德，即内圣外王；道者，无名无己无功，无私欲则无为而治又无不为；不杂而纯，不污为素，纯素即朴，一切以中和为常。直观整体动态时空流转为“一”，形而上为“道”，形而下曰“器”。

“道”是理念、观点、意识；“器”是模具、设备、技术。研讨中医药学的原创思维主要在“道”的层面。至于具象与原象，既往中医学人重视具象，即有关辨证论治体系的研究。“以象为素”落在“素”上，因素、要素、证素，循其朴素的唯物主义诠释证候。虽不失多维界面、动态时空的视角，从整体论辨证论治，但以象开端必然包含原象，道通为一，从“非实体性”贯通生命的源头活水，就一定涉及唯心史观，重视精神对人生的意义。联想当下人工智能机器人的开发，能做许多人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甚至人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模拟；然而机器没有死亡，没有从生下来一直生存体现人生价值、直面死亡的追求，自然没有缘在的幸福。如此也是“道通为一”的理念。

事物的本质也是事物的存在，是理念的世界，而非驳杂的大千世界。本质-存在-理念是具体的、辩证的，因而也是变化发展的。看到事物变化的原因在于事物自身内部，揭示事物发展的“内在原因”与“内在矛盾”，这种眼光可以称得上是“纯粹的”“哲学的”。对于中医药学基础理论研究所存在的问题，笔者认为应溯本求源，从哲学中的人类本体历史哲学入手，深入到事物的内部去发现和解决问题。

目前，中国由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朝向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努力，必须是开放式的结构，以实现学术传播与理论创新的结合，尤其注重表达自己民族特有的原创思维及原创优势，围绕生命科学与人文科学领域的新问题、新趋势，东学西学兼收并蓄，中医西医融通共进，顺自然，利民生，倡导整合医学。笔者就原创思维的哲学基础提出了一些肤浅的认识，企望学者批评，多予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