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碾过三重朱门,惊醒了蜷缩在鼠洞旁的少年。林秋的脊背紧贴着藏书阁冰凉的青砖,潮湿的霉味混着桐油灯残烟,在他鼻腔里织成一张窒息的网。月光从龟裂的瓦缝漏下来,在竹简未干的墨迹上流淌,那是他偷抄《南华经》时留下的罪证,字迹被冷汗晕染成破碎的蝶。
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昨日戒尺留下的血痕又裂开了。王祭酒挥动刑具时的表情浮现在眼前,那位皓首大儒诵读《礼记》的声音至今仍在耳蜗深处嗡鸣:“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当时牧羊女阿蛮被贵胄马车碾断腿骨的脆响,竟被这诵经声衬得如同折断一根芦苇。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林秋蘸着伤口渗出的血,在残破的《论语》扉页勾画扭曲的人形。指尖划过“仁者爱人“四个字时,突然想起阿蛮被拖走前最后的眼神——那不是绝望,而是某种比绝望更刺骨的讥诮,仿佛早看透了这煌煌学宫里腐烂的仁义。
瓦楞传来细碎的摩擦声,像是狸奴踏过积雪。他抬头望去,梁上积灰簌簌而落,月光里浮动的尘埃竟凝成八个铁画银钩的篆字:妄议天理者,当诛。
竹简上的朱砂批注突然活了。那些殷红的“克己复礼““存天灭欲“扭曲成赤色小蛇,顺着他的手腕蜿蜒而上。冰凉的鳞片刮过喉结时,林秋突然嗅到硫磺气息——这是法家刑狱司独有的“赤练咒“。三日前撞见朱明德在庖厨私会阴阳家女冠时,那抹暗金兽纹曾在他袖口一闪而逝,此刻想来,獬豸图腾的獠牙正对着《周礼》中的“刑人于市“。
窒息感漫上眼睑的刹那,屋顶传来琉璃瓦破碎的清音。蒙面女子踏着机关木鸢俯冲而下,榫卯结构的翅翼展开时抖落星辉般的铜屑。她腰间墨斗迸出七十二道乌金丝,将咒文绞作漫天血蝶,溅在《孟子》书页上的残红竟蚀出“性本善“三个窟窿。
“阴阳家要你三更死,墨家偏要你活过五更。“女子甩出非攻尺挑开林秋的麻布衣襟,剑尖掠过他胸口的青莲胎记时忽然顿住,那朵含苞的青莲在月光下泛起鱼鳞状的纹路,“但若继续偷读百家经义...“寒芒在枕边《商君书》的“刑过不避大臣“处刻下裂痕,竹简应声断作两截,切口整齐得像是被丈量过。
警报铜铃将响未响,林秋抓起染血的《论语》掷向雕花窗棂。纸页纷飞间,“仁者爱人“四字化作金戈铁马,将青铜铃舌撞出裂帛之音。女子耳坠上的机关转轮急速旋动,突然扣住少年结痂的鞭伤——那里凝着昨日替牧羊女挡车时溅上的泥血。
剧痛中,渗血的伤口浮起细密血珠。那些殷红液体在空中凝结成先天八卦,乾位赫然浮现洛书虚影,九宫格里的数字正在重组为《周易》卦象。林秋在朦胧中看见女子瞳孔泛起机关齿轮的冷光,墨线如毒蛇钻入眉心,刺痛感直抵识海深处某块蒙尘的玉珏。
“果然是天命人...“她的低语被惊雷劈碎。林秋舌尖尝到腥甜,才发现自己咬破了嘴唇。鲜血溅上《大学》残页,原本的“明明德“正在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从未见过的血色篆文:天道裂于诸子,汝当以身为桥。字迹游动如活物,竟与学宫门口“格物致知“的匾额笔意相通。
无形剑气割裂面纱的瞬间,林秋看见女子左颊的黥刑烙印——兵家处置叛徒的“破军印“深入肌理,却被人用墨线重新缝合成青龙图腾。那青龙的第三片逆鳞闪着幽蓝冷光,正是墨家机关城独有的“千机铜“。
“小心阴阳家的...“警告被淬毒弩箭钉入梁柱。机关木鸢展翅化作铁幕,挡下第二波破空而来的箭雨时,墨色身影已消融在鸱吻兽的阴影里。林秋攥紧的《孟子》不知何时多了行朱批:恻隐之心,天理之始也,字迹竟与王祭酒批注《春秋》的笔锋如出一辙,连“也“字末尾那抹刻意压重的顿挫都分毫不差。
五更天的梆子催醒沉睡的学宫。林秋跪在藏书阁擦拭青砖时,发现昨夜打斗的痕迹早已被某种力量抹去,只有《道德经》木架前散落的典籍还保留着机关木鸢撞出的缺口。倒扣的《墨子·兼爱》浸在血泊里,“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泛着幽光,那些笔画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仿佛在摹写某种内功心法。
指尖触及墨迹的刹那,整座书架的竹简哗啦作响。林秋看见自己掌心的伤口与《考工记》中的机关图纹完美契合,当他无意识转动青铜砚台时,西墙的至圣先师像突然横移三尺,露出背后青铜板上深如沟壑的剑痕。最中央那道裂痕里嵌着半截断剑,剑柄上模糊的“仁“字让他想起阿蛮被拖走时,贵公子玉佩上刻的“温其如玉“。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斑驳的刻字在晨光中蠕动,林秋尚未念完便头痛欲裂。九道声音在识海炸响,最近的声线温润如君子佩玉:“三千大道皆残卷,何不取百家所长?“最远处却传来金戈交鸣的嘶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宵小之徒!“暴喝如惊雷炸响。朱明德带着巡夜弟子破门而入时,林秋正昏倒在至圣先师像前。无人察觉青铜板最深的剑痕已悄然消失,而少年破烂的衣襟内,一枚刻着“非攻“的墨玉棋子正渗出刺骨寒意——那寒意顺着经脉游走,竟在丹田处凝成小小的八卦阵图。
朝阳爬上琉璃瓦时,林秋握着苕帚的手还在颤抖。昨夜残留的墨线在皮下游走,每当靠近《韩非子》书架就会发烫。他假装擦拭青铜灯盏,余光瞥见朱明德正在《春秋》架前与阴阳家女冠低语。女冠发间的星月簪闪过幽蓝冷光,那是占星师观测“荧惑守心“时才用的窥天仪,此刻却对准了《尚书》中“天道福善祸淫“的篇章。
“杂役不得触碰经书!“朱明德的戒尺抽在脊背上,林秋怀中的《墨子》抄本跌落在地。竹简展开的瞬间,“尚贤尚同“四字突然化作墨蝶,绕着朱明德头顶盘旋三圈后没入其天灵盖。女冠脸色骤变,袖中罗盘指针疯狂转动,最终停在“剥“卦与“复“卦的交界处。
午膳时分,林秋在膳堂角落啃着冷硬的炊饼。阿蛮拖着残腿给学子们添粥时,他看见她裙摆下露出半截青铜镣铐——那是法家罪徒才戴的“禁言锁“,锁链上刻着“非礼勿言“的篆文。当王祭酒端着雕花食盒经过时,林秋突然嗅到熟悉的硫磺味,与昨夜赤练咒的气息一模一样。食盒缝隙渗出暗红汁液,在青砖上滴出北斗七星的形状。
戌时的梆子响过七声,林秋蜷缩在藏书阁的阴影里。墨玉棋子贴在胸口,寒意渗入四肢百骸。他翻开偷藏的《庄子》,发现“天地与我并生“处多了行银钩铁画的批注:**万物皆为刍狗,唯见本心者得逍遥**。月光突然大盛,竹简上的文字化作游鱼跃入半空,在他周身结成八卦阵图。当他本能地踏出禹步时,怀中的非攻棋子突然发烫,将阵眼处的“兑“位灼成焦黑。
“原来墨家的兼爱,容不下道家的逍遥...“少年喃喃自语。窗外梧桐树上,蒙面女子正用机关镜记录着他的举動。镜面倒影里,林秋的眉心隐约浮现出半枚破碎的玉珏,那是三千年前诸子斩天时崩裂的“天道符“。镜缘刻着的“见素抱朴“四字,此刻正渗出丝丝血痕。
子夜时分,林秋被胸口的灼痛惊醒。墨玉棋子正在皮下烙出“非攻“二字,而藏书阁地下传来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当他循声摸到西墙暗格时,青铜板消失的位置露出个八角孔洞,形制与怀中的棋子完美契合。棋子嵌入的瞬间,整面墙化作流光溢彩的星图,九宫格里浮现的身影让他浑身战栗——那分明是三百年前陨落的兵家亚圣,此刻正握着半截断剑朝他微笑。
“孽障!竟敢擅闯禁地!“朱明德的怒吼伴随着剑光劈来。林秋转身时,怀中的《论语》突然展开,“知者不惑“四字化作盾牌挡住致命一击。气浪掀翻的竹简堆里,那册染血的《大学》正缓缓浮现新的血色篆文:人道不灭,薪火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