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历史学与社会公众的互动

历史学要扭转过度偏重学术研究的取向，更好地发挥社会服务功能，首先应当明确在新媒体时代，历史学能够为社会公众提供哪些知识服务，通过怎样的方式，达到什么样的目的。然后还要思考历史学能够从社会公众那里得到什么反馈和启示，从而促进历史研究思路与教学模式的转变。历史学与社会公众之间理应形成一种良性互动的关系。那么，历史学者该如何行动呢？具体来说可有以下三个方面的作为。

第一，写作历史通俗读物，普及历史文化知识。用平实浅近的语言客观地叙述历史原委称之为“历史叙事”，这本是中国传统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自近代以来建立的历史学因受西方科学主义的影响，专注于学术研究，撰写专业论文，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叙事史学的传统。如今随着社会大众对了解历史文化的兴趣和热情日益高涨，掀起了“读史热”，那么历史学人理应满足社会需要，重拾历史叙事传统，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文字讲述历史，普及可信的历史文化知识，引导公众全面、理性、客观地看待历史。在这方面其实已有一些历史学者正在尝试实践。例如，著名秦汉史专家李开元教授创作复活型历史叙事三部曲《秦崩》、《楚亡》、《汉兴》，完整叙述了秦汉之际百余年间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并通过生动的文笔，把那段历史活生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宋史学者虞云国教授长期致力于宋代历史的通俗写作和知识普及，先后出版了《细说宋朝》、《水浒寻宋》、《从中州到钱塘：虞云国说宋朝》、《插图大宋史》等多部适合大众阅读的作品，深受读者欢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赵冬梅教授著《法度与人心——帝制时期人与制度的互动》、《人间烟火——掩埋在历史里的日常与人生》等，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于赓哲教授著《疾病如何改变我们的历史》、《凌烟阁——大唐风云人物启示录》、《唐朝人的日常生活》等多部通俗历史力作，以轻松明快、图文并茂的方式，带领读者深入了解中国古代政治、制度与文化、古人的日常生活以及疾病史，广受好评。近年来更是涌现出多位新锐青年学者投身于历史通俗写作之中，如清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周思成在蒙元史研究之余，撰写了《大汗之怒：元朝征伐日本小史》、《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和《王安石“强辩”考：十一世纪中国政治的常识与诡辩》三部可读性很强的历史普及类著作；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黄博副教授的主要研究方向是藏学和宋史，近来出版的《如朕亲临：帝王肖像崇拜与宋代政治生活》、《宋风成韵——宋代社会的文艺生活》两书，以轻松畅快的文笔讲述宋代的政治、社会与文化，广受好评；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郑小悠专业研究清史，已出版《年羹尧之死》、《清代的案与刑》、《九王夺嫡》等多部历史普及读物，她的写作既扎实又有趣，还能引发人们的思考，赢得了市场和读者的高度认可，屡获大奖。与那些非历史专业出身的通俗写作者相比，历史学者不仅有着更好的史学素养，史实解读更加精准，而且能够将自己的专业研究融入写作之中，普及最新的历史认识，而非单纯稗贩他人的研究成果，因而更具写作优势。况且历史通俗写作与学术研究之间并不存在冲突，而是可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最理想的历史读物其实应当兼具可读性和学术性，既能体现出专业学者的前沿研究和思考，又能以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文字传达给民众，雅俗共赏，这应成为所有历史学人的共同努力目标。[15]

第二，与各种新媒体的传播方式相结合。在新媒体时代，历史文化知识的大众普及应当适应新的传播特点，“以人们喜闻乐见、具有广泛参与性的方式”，这是“活化”历史的必然要求。从广义来说，新媒体的传播渠道包括所有通过电子网络媒介推广的普及文章、音视频课程、视频直播、电视节目、播客节目、影视剧、纪录片、脱口秀、动画片等具体形式内容，同时也可涵盖以历史文化为主题的游学考察，乃至一些游戏娱乐活动（比如历史题材的电子游戏、桌游、剧本杀）等新型的大众化知识传播渠道。这些都是社会大众喜闻乐见、时尚新潮的传播方式，拥有更多的受众群体和更大的社会影响力。历史学者绝不能与世隔绝，应该主动了解时代环境的变化和新的知识传播渠道，并积极参与新媒体运营下的历史普及工作。近些年来，其实已有一些媒体机构、文化公司与历史学者合作，正在努力促成这项事业。如澎湃是国内知名的时政思想类互联网平台，其下“私家历史”、“上海书评”、“翻书党”等多档栏目均与历史文化相关，邀请专业学者撰文深度解读历史，分享读书心得，谈论研究热点，读者众多，在社会上已树立起良好的口碑，也增进了公众对学术与学人的了解。许多音视频网络平台则约请各个领域的专家学者录制音视频课程，推广在线学习教育服务。如中国大学MOOC（慕课）是由爱课程网携手网易云课堂打造的在线学习平台，将国内各大高校的千余门优质课程全部向社会公众开放，可观看视频学习，其中有近三分之一是国家级精品课程，历史类课程亦为数不少。以知识服务和终身学习为宗旨的得到APP也推出了一批历史文化类课程，其主讲人有来自中国人民大学、中国政法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高校的学者教授。其他如喜马拉雅、云听等音频播放平台亦有上线一些由专家学者讲述的历史普及节目，哔哩哔哩等视频网站或自媒体平台还会邀请历史学者进行在线直播的知识分享。此外，在各种历史题材的影视剧、纪录片以及文博类综艺等电视节目中我们也能看到一些历史学者担任学术顾问、节目策划、点评嘉宾或影视编剧，发挥自身专业优势，提供相应的知识服务。这些情况说明社会各界与历史学界已逐渐意识到通过新媒体力量普及历史文化知识的必要性，建立起初步的合作关系。今后应该有更多的历史学者能够自觉参与到这项事业之中，并积极探索更加丰富、新颖的知识转化与传播方式，让历史文化的讲述更贴近人们的日常生活，满足社会公众的多元化精神追求。

第三，注重培育社会公众的人文素养，传播理性声音。对于普通民众而言，最喜欢听的是历史故事，但专业的历史学者在进行历史文化的普及工作时，不能光讲故事和细节知识，同时也要辨析事理，分清是非，讲述历史背后的逻辑和道理，向社会大众灌输历史学的思维方式，传播理性思想，培育国民的人文素养，这一点在当下显得尤为重要。在如今这个网络发达、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其实有很多途径可以了解到历史知识，并不一定非要听专家学者的讲述，不过公众基于其所获得的知识而形成的历史观念则十分堪忧。很多人由于对历史的认知狭隘、片面，或受非专业人士解说的误导，而产生不切实际、颠倒黑白、偏激错误的历史观，乃至沦为历史虚无主义，需要高度警惕。[16]因此，历史学者的职责不仅要普及真实可信的历史知识，而且更要让人们知道应该如何正确地看待和解释历史，梳理历史脉络，传播历史学综合分析的理性思维，努力使公众初步具备明辨是非的能力，抵制错误的历史观和价值观，并将这种思维方式应用到对现实问题的分析上来，这样才能提高国民的整体人文素养。针对这方面问题，也已有学者在付诸行动。如上海外国语大学全球文明史研究所的施展教授近年来致力于向公众介绍自己的大历史观，并将历史学与政治学结合起来，用历史的眼光来分析当前的国际政治经济形势，通过线上授课、直播访谈与线下演讲、学术考察、出版著作等多种方式，与社会大众积极交流互动，2021年被《时尚先生》杂志评选为“年度理性声音”。又如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的罗新教授通过身体力行的方式走近公众，揭示一般人所不了解的历史面相，呈现多维复杂的历史情境和历史逻辑，被《中国新闻周刊》杂志评选为2023年度学者，其获奖理由写道：“他是一位学者，但从不困于书斋；他研究历史，却从未与当下隔绝。在他看来，历史学是对人的理性思维的训练，关心弱者、为边缘人发声是当下历史学人的重要责任。他身体力行，一直努力用自己的责任感关照着历史与当下。”[17]但总的来说，像这种以传播思维方式为主的历史普及是目前最为欠缺的，我们呼吁应当有更多的历史学者加入到传递理性声音的行列，引导公众树立正确的历史观。

以上所述是历史学者能够为社会大众提供的知识服务内容、形式及其目标。还需特别强调的是，历史学的历史文化普及工作并不是单纯的知识输出，同时也会从公众那里得到有益的反馈和启示。普通公众不仅仅是历史知识的接受者，随着网络媒体的发展，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历史的讲述者和诠释者，通过各种社交平台发表自己对历史的见解，甚至对专家学者的说法提出质疑和挑战。在过去信息传播沟通不发达的时代，学术界对于圈外的声音可以充耳不闻，但在新媒体时代的今天，历史学者已不能故作清高，对社会舆论置之不理，而要逐渐习惯接受公众的质疑和挑战，主动地解答人们的疑惑，回应民众的批评，并审思自身的研究是否存在不足之处，从而促使对相关问题做出更深入通透的历史研究。因此，历史学者不应忽视“外行”的意见，有的社会人士或确有独具慧眼之处，即便对方说得不对，也有可能提示出一些值得深思的问题线索。所以历史学应当与社会大众平等对话与沟通，如知乎等互联网问答社区和知识分享平台已有一些专业学者开辟专栏，就不同领域的历史问题直接与网友交流，已开始搭建起较为有效的互动渠道。

随着面向社会公众的历史文化普及工作重要性日益凸显，亦应促使历史学重新思考其教学模式与人才培养目标。长期以来，高校历史学科的专业教育主要旨在培养两类专业人才：一是专业研究历史的学者，二是中小学的历史教师。不过，就所有历史学专业学生的数量比例来说，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最终真正从事这两类职业，而大多数学生会选择转换专业继续深造，或从事其他各行各业的社会工作，脱离了原本所学的历史学专业。然如上所述，当下社会大众对于历史文化的精神需求十分旺盛，消费市场巨大，而历史学者群体毕竟数量有限，且大多受制于现行考核评价体制，专注科研，尽管我们呼吁有更多学者能够转向历史文化普及，但或力有不逮，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在今后的历史学专业教育中着重培养可以专职从事历史文化普及工作的人才呢？这就涉及到历史专业教育理念和教学模式的转变，从过去只培养两类专业人员，转向培养专业学者、中小学教师和史学应用型人才三者并重的新思路。其实，在新媒体时代历史文化的普及与史学应用工作已形成了一条利益巨大的商业链，有不少非历史专业出身的作家和网络写手以此为生，实现财务自由，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培养历史专业的毕业生将来从事这一职业，探索更多元、更具想象力的知识转化与传播路径，这必然会是一片大有可为的广阔天地，能够极大地延展历史学的社会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