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爷爷和爷爷奶奶

我们家祖籍湖南湘潭仙女乡,后迁居长沙,是一个破落的封建士大夫家庭,以“读书上进”为出路,家规只容许子弟选“耕、读、幕(3)”三种职业,不许经商。据父亲回忆,家中只有他的伯父和两位堂兄曾做过小官,前几代人大多数都靠刑幕、塾师等职业过着勉敷温饱的生活。而在这破落的大家庭中我爷爷家又属“穷房”,饱读诗书的爷爷,时运不济,经常失业,生活更加艰难。

爷爷(石家)、奶奶(俞瑛)与父亲四兄弟合影

(左一:二叔声淮;左三:四叔声泰;左四:父亲;左六:三叔声河)

我的太爷爷石世缨(字仲簪)是湘潭县附贡生,候选知县。从父亲珍藏的太爷爷亲笔书写条幅上的四首七言诗中,得知他是一位有抱负但时运不济的饱学之士。

其一

负剑囊书事远游,翻从筑地小勾留。

天开瘴雾千峰出,地辟东南一望收。

曾是视今殊在昔,可知后乐定先忧。

疮痍满月萧条甚,生聚从来是远谋。

其二

乡音千里倍相亲,况是天涯落魄人。

行李一肩瓢贮月,牢愁满腹影随身。

渊明去后吟肩健,公瑾交同酒味醇。

漫道此游无奈甚,螺蛳山下悟前因。

(昨谒王文成公祠堂,有“阳明谪南,服天意,牖黔人”之句。)

其三

莫嗤辕下困名驹,帖耳盐车竟载驱。

老骥年来心未死,小狐无那尾先濡。

亦知献玉讥难免,毕竟投珠暗也无。

问讯饥鸱今饱未,可怜腐鼠吓鹓雏。

其四

昆明池畔水潆洄,此际登临亦快哉。

稚子书能来万里,故人星已耀三台。

川原太广难为雨,渊默无能敢作雷。

独有临歧倍惘怅,画图新赠一枝梅。

丁亥暮春,将有滇池之行。欢好未既,骊歌忽催,十步九回头,无能惆怅。爰成长句四章。录呈郢政,倘蒙赐和,不胜私幸。雀虫自鸣,不能已;幸勿以诗律之。

中湘石世缨仲簪甫呈稿

父亲很景仰这位从未谋面的长辈,在为自己的词集《茘尾词存》作的“自序”中写道:“祖父当世名士,诗文雄健,工八分及篆刻,历滇、黔、桂省府县幕,食贫终生,无锱铢蓄。”父亲的词作中不时可见到太爷爷对他的影响。

石世缨生有五子,我爷爷石家镠(字璗冶,1870—1935)排行第四,在堂兄弟中排行第六。自少迄壮,留在长沙公庄受兄长委托,为诸嫂侄艰难经营少量田产。中年后人称石家六爹,是一个有才华的旧文人,精于书画、篆刻,长于诗文,但书呆子气颇重,为人善良、忍让,笃信儒家的“修、齐、治、平”的学说,一生不得志。我们家没有寸土片瓦的“恒产”,从我父亲记事起,我爷爷就无“恒业”。青年时代爷爷当过塾师,后靠亲友们的推荐,在一些小机关做过低级职员,如长沙楚怡小学庶务、湖南醴陵法院录事、长沙教育会书记、河南开封审判厅书记、天津审判厅书记、宁乡榷运局教育基金保管等。这些工作,薪金低微,在湖南时,能凑合着过比较安定的生活;而当爷爷在外省谋生时,除自己糊口外,每月若能再寄回几个银元,供妻子和四个儿子生活读书,就算过着“好日子”了。因为更多的日子,爷爷都处于失业的状态,只能靠奶奶给人绣十字布的帐帘、枕套,靠未成年的长子——我父亲,四处借债勉强维持生活。但无论生活怎样艰难,爷爷和奶奶都坚守家规,严格要求儿子们“读书求上进”。

我奶奶俞瑛,是一个穷秀才的女儿,只有一个姐姐。她父亲一生潦倒,却仍只看重学问。他为两个女儿挑选的夫婿都是挚友的儿子,就是看中了这两个年轻人都有些才气,至于其他则不考虑。奶奶的姐夫,身体很差,三十多岁就去世了;爷爷虽长命些,但也穷愁一生。奶奶是个心气极高的人,爷爷初娶曹氏,无后而卒,奶奶是填房,心里本来就不舒畅,嫁给爷爷后日子过得很艰难,在大家庭中备尝屈辱还得忍气吞声地做人,她在贫困中苦苦挣扎的同时,自然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们身上。奶奶性格刚毅,十分清高,她不趋炎附势,教育儿子通过自己的奋斗立足于社会。最能反映她性格的是她对我二叔婚事的态度。

二叔石声淮,自幼埋头苦读,但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小时候我曾听爸爸讲过,二叔有两双袜子,颜色不一样,一次他竟跑去问奶奶:怎么我两双袜子都是一样一只?因此,奶奶不放心他,一直跟他住一起。

1938年,二叔考入位于湖南安化县蓝田镇的国立师范学院国文系,1941年即以学生身份兼任国文系助教,1943年毕业留校任教。当时国文系系主任是国学大师钱基博,老先生看了他的毕业论文《尚书考辩》后,赞赏他的根基扎实,考证详密。通过进一步了解,钱老先生对我二叔的学识和刻苦勤奋非常赏识,更喜欢他为人的忠厚、质朴。恰好他唯一的爱女锺霞(即钱锺书的妹妹)奉母命千里迢迢从无锡老家来到偏远的湘西照顾父亲。1942年冬老人家就自作主张要将女儿许配给我二叔。他对女儿说:“声淮从学四年,吾相其人,相非富贵而禀德不回,持己以介,用情则挚;诸生之中,性行特类我!吾以汝归;吾信声淮必能以爱我者敬汝!”当他亲自向我二叔提亲时,我二叔回答:“我得回家禀报母亲。”钱老先生大大夸奖了我二叔一番,认为孝心难得。钱家是无锡著名的世家望族,是一个文人辈出的大家庭,而湘潭石家是贫寒破落的书香人家;钱锺霞貌美娴淑,很会持家,我二叔不仅家贫,生活自理能力差,而且相貌平平,颀长的身材因长期营养不良显得特别瘦弱。在当时世俗的眼光看来,石声淮能成为钱基博的乘龙快婿简直是高攀。可我奶奶听了二叔的禀报后,并不赞成这门亲事,她不想攀高门,也害怕这大家小姐进门后过不惯清贫的日子,婆媳关系不好处。但她又没有理由拒绝,只好点头应允。后来,钱锺霞按钱老先生要求准备上门拜见未来的婆婆,二叔请示奶奶要不要买点东西,做做准备,奶奶说:“你去中药房买点砂仁、豆蔻做见面礼。”二叔奇怪地问:“买中药做什么?”奶奶说:“我怕钱小姐见了你的样子要吐。”二叔与钱锺霞订婚后,钱基博老先生很高兴,他认为“钱从金旁,石为玉根”,钱石联姻为金玉之缘。他亲自口授,让我二叔写录了一份《金玉缘谱》,石印后散发亲友,公告社会,在蓝田一时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这“门不当,户不对”的联姻,正体现了钱公公(我们小时候都这么称呼他)的爱才和他敢于打破世俗观念的清高。这份《金玉缘谱》我还见过,其中钱锺霞一句“女惟父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惜现在我已找不到了。

二叔和二婶互敬互爱,家庭生活温馨、宁静。二婶一直当家庭主妇,照料二叔,抚养教育子女,任何时候都将家庭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让生活自理能力极差的二叔能专心做学问。我奶奶也长期和他们和睦地生活在一起,足见当初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二叔有一子三女(定果、定栗、定柔、定乐),均已成才。长女定果是汉语文字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全国政协委员;次女定栗为湖北省银行管理干部学院数学高级教师;儿子定柔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办公室主任;小女儿笛(原名定乐)为武汉职业技术学院外语教授,2001年全国优秀教师。

二叔一家合影

(左:二婶钱锺霞,怀抱定栗;右:二叔,怀抱定果。时定柔、定乐尚未出生)

爷爷的多才多艺、善良、忍让;奶奶的要强、刚毅对父亲的成长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可以说,父亲的性格是综合了他们各自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