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修养帖寄子由

【题解】

此条论佛禅家之修养，写寄苏辙（字子由），元丰六年（1083）作于黄州。其写作缘起是看到苏辙给孔平仲写的两首诗偈，有感而发。又见《苏轼文集》卷六十《与子由弟十首（以下俱黄州）》其三。《东坡外集》卷四四收本文题作《书子由答孔平仲二偈后》。

任性逍遥，随缘放旷①，但尽凡心，别无胜解②。以我观之，凡心尽处，胜解卓然。但此胜解，不属有无，不通言语，故祖师教人，到此便住。如眼翳尽③，眼自有明，医师只有除翳药④，何曾有求明药？明若可求，即还是翳。固不可于翳中求明，即不可言翳外无明。而世之昧者，便将颓然无知认作佛地，若如此是佛，猫儿狗儿⑤，得饱熟睡，腹摇鼻息，与土木同，当恁么时，可谓无一毫思念，岂谓猫狗已入佛地？故凡学者，观妄除爱⑥，自粗及细，念念不忘，会作一日，得无所住⑦。弟所教我者是如此否？因见二偈警策孔君⑧，不觉耸然⑨，更以闻之。书至此，墙外有悍妇与夫相殴，詈声飞灰火⑩，如猪嘶狗嗥⑪。因念他一点圆明⑫，正在猪嘶狗嗥里面，譬如江河鉴物之性⑬，长在飞砂走石之中⑭。寻常静中推求，常患不见，今日闹里忽捉得些子⑮。元丰六年三月二十五日⑯。

【注释】

①放旷：放达，旷达，不拘束。

②胜解：优胜的理解，妙解。

③眼翳（yì）：眼睛因眼疾生出的白翳，障蔽视线。翳，眼病引起的障膜。

④医师：《苏轼文集》无“师”字。

⑤猫儿狗儿：《苏轼文集》作“猫儿狗子”。下文“岂谓猫狗”，《苏轼文集》作“岂可谓猫儿狗子”。

⑥观妄除爱：《苏轼文集》作“但当观心除爱”。妄，指妄念和凡心。

⑦得无所住：《苏轼文集》作“得无所除”。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所住，是指不停住和沉陷于六根之感觉，而应保持清静之心。

⑧二偈（jì）：苏辙写给孔平仲的两首诗偈，见《栾城集》卷十二《答孔平仲二偈》：“熟睡将经作枕头，君家事业太悠悠。要须睡着元非睡，未可昏昏便尔休。”“龟毛兔角号空虚，既被无收岂是无。自有真无遍诸有，灯光何碍也嫌渠。”偈，梵语“偈佗”的简称，即佛教中的唱颂词。孔君：指孔平仲，字毅父，一字义甫，临江新喻（今江西新馀）人。治平二年（1065）进士，官提点京西刑狱。《宋史》有传。

⑨耸然：受到振动或震惊的样子。

⑩詈（lì）声：骂声。詈，骂，责备。

⑪嗥（háo）：嚎，吼叫。

⑫圆明：圆满光明之心。

⑬鉴：映照，照见。

⑭飞砂走石：这里是说江河裹挟沙石而下。砂，《苏轼文集》作“沙”，义同。

⑮些子：一些，一点儿。

⑯元丰六年三月二十五日：《苏轼文集》于此前有“如何如何”四字，于此后有“夜已封书讫复以此寄子由”十一字。

【译文】

任其天性，逍遥自适，自然随意，旷达放纵，只需除尽凡俗之念，并无其他的胜解妙法。据我看来，凡心除尽之处，便有妙解和觉悟。不过这妙悟不是有也不是无，无法以语言表达，因此佛教祖师教人，到此处便停。就如眼睛的翳障消除，眼睛自然能看见光明，医师只有除去翳障之药，何尝有令眼睛明亮之药？明亮如果需要去求，最终还是一种翳障。原不可从翳障之中求取光明，不能说翳障之外无光明。世上有愚昧的人，将懵然无知认作入佛之境，如果这就是成佛，那么猫狗吃饱熟睡，腹部随呼吸而起伏，就像土偶和木像一样无知无虑，当此之时，可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思虑知觉，难道说猫狗已经进入成佛成道的境地？因此学佛求道者，应观察妄念，除去爱欲，由粗略至于精微，念念不忘，会有一天到达“无所住”的境界。弟弟教我的是这样的吧？因为看到弟弟写的两首诗偈警策孔平仲，不觉思绪涌动，感触很多，便写下来告诉你。写到这里，墙外传来悍妇与其丈夫打架的声音，他们的吵骂之声如烟灰星火纷飞，又如猪嘶狗嚎。于是感觉到那一点儿圆明的本心自性，便在这猪嘶狗嚎里，就像江河有照见万物之性，却在飞沙走石中呈现。平时在静寂之中推求这圆明心性，常恨找不到，今日在这吵闹声中忽然感悟到了一点儿。元丰六年（1083）三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