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守田的跛腿在惊蛰清晨准时发作。
这是1978年挖排碱沟落下的病根,每逢地气翻涌就钻心地疼。
“爹又在作法了。“齐守田摸出火柴,指尖微微发抖。
他知道父亲齐广厚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编织着什么——不是普通的蝈蝈笼,而是某种更大的、笼罩整个村子的网。
那些细长的芦苇杆在哑父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总在夜深人静时发出细碎的私语。
他想起地质杂志上说过,盐碱地深处有硝石矿,遇柴油会爆燃。但那些泛绿的火焰,分明像极了五八年炼钢炉里的铜渣。
火柴划亮的瞬间,他看见鼠洞里涌出大团蒲公英。
这些本该在清明飘絮的种子,此刻却裹着冰碴在月光下盘旋。
齐守田的跛脚突然抽痛,他踉跄着扶住碾盘,掌心触到两道新鲜的凹痕。
借着月光细看,石槽里竟嵌着半枚齿轮,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油污——这分明是自家那台报废柴油机的零件。
火焰从鼠洞喷出时,齐守田闻到了芦苇燃烧的焦香。
那根本不是寻常的橙红色,而是泛着孔雀绿的冷光,将石碾上的历代车辙照得纤毫毕现。
他看见火焰中浮现出父亲佝偻的背影,那些细长的芦苇杆在火光中扭动,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网上挂着露珠般的火光,每一滴都映照出不同年代的画面:1958年、1980年的分田到户...
“守田!“
吴玉兰的尖叫声惊醒了他。齐守田这才发现整个村子的井水都在沸腾,老薛家的猪圈传来此起彼伏的嚎叫。
他看见吴玉兰正在给难产母猪接生,艾草灰在产床上组成奇怪的几何图形。而更远处,父亲的小屋里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窗纸上映出编织的剪影。
齐守田拖着跛腿往家走时,听见芦苇荡里传来沙沙的响声。那声音不像风吹,倒像是无数双手在同时编织。
月光下,他看见每一根芦苇杆都在缓慢地扭动,仿佛在模仿父亲的手指。
推开家门时,齐广厚正坐在煤油灯下编织。
老人佝偻的背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灯光下舞动。
齐守田注意到父亲今天用的不是寻常的芦苇,而是一种泛着金属光泽的细长篾条。
那些篾条在老人手中扭动,发出细微的嗡鸣,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爹,“齐守田轻声说,“石碾那边...“
齐广厚没有抬头,但编织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煤油灯的火苗随着他的动作摇曳,在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齐守田看见那些影子不是寻常的人形,而是某种扭曲的、类似根系的结构,正在墙上缓慢地蔓延。
突然,齐广厚的手顿住了。
他举起未完成的编织物,对着煤油灯仔细端详。
齐守田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巨大的蝈蝈笼,但结构比寻常的复杂得多——每一根篾条都精确地交叉,形成一个立体的螺旋结构。
更诡异的是,笼子里似乎关着什么,在篾条的间隙中投下细长的影子。
齐广厚将蝈蝈笼递给儿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篾条触感冰凉似铁,纹路却带着血肉的温热。守田突然想起女儿满月时,接生婆说婴孩掌纹像麦穗分蘖。
齐守田接过笼子时,感觉掌心一阵刺痛。
那些金属般的篾条突然变得滚烫,仿佛在传递某种信息。他看见笼子里的影子开始扭动,逐渐形成一个熟悉的形状——那是石碾的轮廓,每一道车辙都清晰可见。
“爹,这到底是...“
齐广厚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煤油灯的火苗随之剧烈摇晃。在明暗交替的光影中,齐守田看见父亲的嘴角渗出一丝暗红色的液体。
那不是血,而是某种带着铁锈味的、类似柴油的液体。
屋外突然传来乌鸦的叫声。
齐守田冲到窗前,看见成群的乌鸦在石碾上空盘旋。
月光下,那些乌鸦的羽毛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喙部沾着暗红色的液体。它们盘旋的轨迹形成一个巨大的螺旋,与父亲编织的蝈蝈笼如出一辙。
“守田!“
吴玉兰的喊声再次传来。齐守田回头时,看见父亲已经倒在煤油灯旁,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芦苇。
那些细长的篾条正在缓慢地蠕动,仿佛在编织最后的图案。
齐守田跪在父亲身边,感觉跛脚的疼痛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麻木,仿佛有无数根细长的芦苇正在他的血管里生长。
他看见父亲的手指最后一次颤动,煤油灯的火苗随之熄灭。
黑暗中,蝈蝈笼突然发出清脆的鸣叫。
那声音不像是昆虫发出的,倒像是某种金属的共振。
齐守田感觉掌心的刺痛越来越强烈,低头时看见蝈蝈笼的篾条正在发光——每一根都泛着孔雀绿的光芒,与鼠洞里喷出的火焰一模一样。
屋外的乌鸦突然集体发出刺耳的叫声。
齐守田冲到院子里,看见石碾方向升起一道绿色的光柱。那光柱中似乎有无数细长的影子在扭动,就像父亲编织的芦苇。
他感觉跛脚又开始疼痛,但这次疼痛中带着某种奇异的快感,仿佛有无数根须正在他的骨头里生长。
“爹...“
齐守田跪倒在地,感觉泪水模糊了视线。在泪光中,他看见石碾上的车辙开始发光,每一道都延伸向不同的方向。
而那些方向,似乎都指向父亲埋在地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