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送医确诊,陈留芳是中暑。
老年人身体机能下降,体温调节能力弱,皮肤汗腺减少,加上有基础病,更容易中暑。徐大夫下班后听说这件事的始末,颇为赞许地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同时好为人师地加以科普。
中暑后现场急救是关键,要迅速降温,转移到阴凉处脱衣服用湿毛巾或冰袋降温,补充水和电解质,口服补液盐或者淡盐水,但如果有呕吐或意识不清,就需要静脉输液。
徐有年走得远远的,反倒是陆松之听得甚是认真,让徐大夫暗生一丝妄想。
陈留芳孤寡一人,无人照护,可是她又尚不足六十岁,算不上老人,里弄干部只好拜托邻居们伸把手,帮帮忙。
秦爱娣当仁不让地接下照顾陈留芳的任务。她是有私心的,她要靠回报彩彩姆妈赢得长子的宽恕。不知内情的徐大夫再次目露赞许,目光灼灼望向秦爱娣,继续科普:调养恢复期,环境要保持凉爽,饮食要清淡易消化,多补充蛋白质和维生素,同时继续补水和电解质,避免再次中暑。
秦爱娣坐在陈老师床头的木方凳上,看徐大夫的眼神几乎可以用“春心荡漾”形容。结婚二十载,他依然是她眼里的光。虽然她市井气十足,但不妨碍她欣赏他的书生气。
绮梦坊书记听说这件事后,专门跑一趟32号,表扬秦爱娣关爱邻里、热心付出的精神,又顺嘴夸赞徐大夫救死扶伤,秦阿姨热心助人,一家门功德无量,难怪大儿子长得帅气学习好,考上了大学。家风好啊。来年五好家庭,非她家莫属。
秦爱娣听得满面红光。她余光悄悄扫向徐德明和徐有年,心里充满骄傲,心想,你们很优秀,我也没有给你们拖后腿。
尽管照顾陈老师的最初原因是想在有年那里刷好感,不得不说,秦爱娣接手后尽心尽力,没有半点敷衍。早上上班前和傍晚下班后,过家门而不入,先去陈老师家;中午,冒着酷暑回一趟家。一日三餐,顿顿不重样;端茶倒尿,从不嫌弃。有年看在眼里,内心松动,终于不再怼天怼地地跟她说话。
朱芝和盛蕙雅也各自献了爱心。盛蕙雅每日都送开胃的酸梅汤,朱芝则是每天帮忙拖地。三个低龄的孩子也很懂事,晓得每天到陈老师家报个到,替陈老师解会儿闷。
三天后,陈老师力气恢复,不肯再受大家照拂。为了证明自己行,陈老师被迫出门营业。灶披间、小天井,一天晃好几遍。晃久了,倒也习惯了,不再像彩彩初走时那般憋家里。
彩彩赴日后,陈留芳悲伤过头,暗中病了一场,又中暑及严重脱水一次,身体明显不如以前,后背佝偻,才六十岁不到,就生出老婆婆相。看得32号的其他大人唏嘘不已。
“陈老师,来日方长,你可一定要爱惜身体,还要等着彩彩回来,抱外孙呢。”大家不断给陈老师打气。温暖的情谊,肉眼可见。
在这种大环境下,秦爱娣为长子有年准备了两套开学穿的新衣服、一双765皮鞋。床单被罩枕巾也都是新的,可谓用心良苦。
有年望着这些得来不易的行李,心里第一次懊悔,不该任性拒绝姆妈带他去外婆家的要求。
“姆妈,等我开学后,从学校回来,再跟你一起去外婆家。”
秦爱娣正整理行李,闻言猛然回头,目光几多感激。卑微的模样令有年心酸、自省。他这场气,好像是生得太长、太过了。
开学那天,有年自己乘公交车,背着行李,去了梅龙路上的华东化工学院报道。
秦爱娣请了半天假,为家中老二徐有智办理初中入学手续。
徐有智、陆松之和顾悦卿按照就近入学的原则,进了离家20分钟脚程的卫誉中学。巧的是,3人同时分进一班。家长们私传,一班和二班是重点班。陆松之姆妈不在乎,顾悦卿家里无所谓,只秦爱娣沉浸在传言中,陶醉了好几天。
然而,开学后的第一次摸底考,迎头将她从沉醉中打醒。徐有智班级排名倒数第三。倒吸一口凉气,秦爱娣抬目光向二楼。看来有必要跟朱芝搞好关系,让她家大女儿多多影响她不争气的逆子。
秦爱娣与徐有智不约而同选择向徐德明死死隐瞒考倒数第三的消息,母子俩没提前商议,但配合战打得天衣无缝。秦爱娣一时吃不准,老二是笨,还是只是学习上没开窍。
一个暑假过后,陆松之的白衬衫短了。垂着胳膊时还好,一弯胳膊就露出一截手腕。盛蕙雅帮他拽啊拽,一点用没有。
盛蕙雅尴尬地对着陆松之笑笑。陆松之赶紧说,不要紧,天气热,就当穿九分袖。九分袖这个说法,莫名戳中盛蕙雅的笑点,让她笑弯了腰。
顾阿月背着书包,一个人朝海潮小学的方向走。没有阿姐,没有自行车,很不习惯。好在她适应能力强,去学校的单程路还没有走完,就找到了一起上学放学的搭子。
秦爱娣调班,多出半天休息时间。做完琐碎家务,坐在小天井里给徐德明擦皮鞋。徐大夫的这双皮鞋,不同于徐有年只售7.65元一双的磨光猪皮模压底皮鞋,是一双真正的皮鞋,要卖三四十元一双的。
弄堂外的十字路口就有个擦鞋匠,但秦爱娣从不将徐德明的鞋子拿去擦。不是不信赖擦鞋匠的手艺,而是她要做人家。勤俭节约是上海普通市民的生活底色,饶是徐大夫收入不菲,秦爱娣也绝不铺张浪费。
还有嘛,为徐德明辛苦,也是她作为妻子的情意。
女人慕强,而徐德明,是医院里越来越强的存在。秦爱娣与有荣焉,比徐德明自己还爱惜他的形象。她每天晚上把徐德明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安排妥贴,隔一天就为徐德明擦一次皮鞋。雷打不动。
“阿姐,娶老婆就应该娶你这样贤惠的。”金龙从外面归来,驻足看了一会儿,笑嘻嘻搭讪。
秦爱娣翻眼看一眼金龙。她曾经为金龙和彩彩牵线保媒,也曾向金龙献计“好女怕郎缠”,随着有年高考结束,一切都过去了。
所有的阴暗猜度、担心害怕、散布流言,统统成了旧历史。如今,她一心向光明,要为儿子们积福报。
“你也上班三年了,是该成家了。”秦爱娣笑笑,回应。
“我老爹也这么说。”
两个人避而不提彩彩,却又不约而同心里想到彩彩。
秦爱娣低头擦皮鞋。金龙两手揣胸前,目光越过32号的乌木门看向半空。半空中,一群鸽子在盘旋。
一个月后,金龙回了一趟宁波。几天后再回上海,身边多了一个女人。金龙发喜糖,说他回老家结婚了。他女人叫李丽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