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端坠落

何欢在飞机轰鸣声中醒来时，舷窗外正在下坠的夕阳把珠江染成了熔化的铜水。他下意识去摸左胸口袋，却触到阿玛尼西装细腻的纹理——这是昨天母亲在县城百货大楼挑了三个小时的“战袍“。

“各位旅客，广州地面温度31摄氏度...“空乘温柔的播报被机舱门开启时的热浪撕碎。何欢解开一粒衬衫纽扣，后颈立刻沁出细密的汗珠。北方九月该穿羊毛衫的季节，在这里连空气都黏着海盐的腥咸。

接机的是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举着“中交四航局“的牌子斜倚在出口立柱上。“何工是吧？“他接过行李箱的力道像在装卸钢筋，“叫我阿坤就行，项目部安全部的。“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包红双喜，烟盒被晒得褪了色。

当库里南驶出琶洲会展中心隧道时，何欢的瞳孔被强光刺得微微收缩。玻璃幕墙构成的几何体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广晟国际大厦顶端的避雷针划开玫瑰色云层，像一柄刺入苍穹的银色长矛。

“新员工培训在四季酒店。“阿坤转动方向盘避开突然变道的电瓶车，“你们这届赶上海陆通道项目开工，集团舍得下血本。“车载空调吹散他话尾的轻笑，何欢望着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广州塔，忽然想起毕业答辩时教授说的“基建狂魔的毛细血管“。

大堂水晶吊灯的光瀑倾泻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何欢的皮鞋踩过镌刻着经纬度的铜板装饰，前台正在给印尼客商办理入住的姑娘，胸牌上印着“安全疏散引导员“的英文标识。他摸了摸自己崭新的工牌，有机玻璃边缘还带着激光切割的余温。

“小何！“人力资源部的王姐从休息区起身时，iPad Pro还在播放《新安全生产法》解读视频，“这是你的房卡，明天七点半在云山厅早餐。“她保养得当的指尖在房卡套上敲了敲，“培训期间禁止饮酒，泳池开放到晚上十点。“

总统套房的智能感应系统在门锁开启瞬间点亮全屋灯光，何欢站在玄关看着自动升起的电动窗帘，忽然理解了父亲听说年薪时打翻的那杯茉莉花茶——飘窗外的猎德大桥正将车流虹吸进城市腹腔，而他脚下踩着价值二十万每平米的江景。

手机在床头柜震动时，何欢正对着浴室里的热带雨林花洒发怔。班级群弹出新消息，李胖子在鹤岗煤矿的自拍糊着煤灰：“兄弟们看我这防冲击面罩帅不？“照片角落的安全警示牌还残留着冰凌。何欢扯松领带，把烫金的酒店服务手册塞进床头抽屉，金属镶边在寂静中发出嘲讽的轻响。

培训课件的荧光在投影幕布上跳动，何欢的钢笔尖在笔记本洇出小小的墨团。“根据海因里希法则，每起严重事故背后有29次轻微事故...“安全总监的声音突然卡顿，中央空调出风口飘来肠粉的焦香——原来已经十二点了。

何欢在更衣室换上泳裤时，锁骨还在隐隐作痛。下午的消防实操训练，他扛着65公斤的假人冲出模拟浓烟区，防护面具里全是咸涩的汗水。现在他急需让温泉水化开肩胛骨之间的结块，就像寒假在老家锅炉房给冻僵的阀门除冰。

假山背后的硫磺味混着夜来香，何欢数着池底马赛克拼贴的岭南水乡图，忽然听见某种类似钢筋断裂的异响。当他撑起身体时，十米外的水域正在上演默剧——黑色泳衣的女孩像被按了慢放键，修长四肢在波光中划出挣扎的轨迹。

“救生员！3号池！“何欢的吼声撞在钟乳石造型的假山上，激起诡异的回声。腕表心率飙到140的瞬间，他想起大三那年在地铁站救下的羊水破裂孕妇，当时带教老师怎么说来着？“安全工程师的第一反应时间决定生死。“

入水时的温差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42度的温泉水比想象中更粘稠。女生转身时散开的长发缠住他手腕，何欢在波光潋滟中看见她惊恐放大的瞳孔，像两枚沉入深海的月亮。他改用侧泳姿势切开水流，右手已经摸到对方痉挛的小腿肌肉。

“放松！“他试图绕到背后实施标准救援，却被突然扬起的胳膊肘击中下巴。血腥味在口腔漫开时，何欢恍惚看见实训课的人体模型在游泳池底朝他冷笑。女生指甲陷入他肩胛的瞬间，他借着假山凸起的岩石完成转身，将对方右腿抬出水面。

掌心里的腓肠肌硬得像未凝固的速凝水泥，何欢改用拇指按压承山穴。虎口卡住脚掌做背屈动作时，女生发梢扫过他渗血的嘴角，混着玫瑰精油的香气钻进鼻腔。“三、二、一！“他模仿着急救课教员的指令，声带震动在对方湿冷的脊背上。

当救生员扑通跳下水时，何欢正盯着池底某处反光。半截断裂的鹅卵石卡在排水口，锋利的横截面在射灯下泛着冷光——这不该出现在五星级酒店的康养池里。女生突然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的思绪，何欢这才发现她耳后有道淡青色的刺青，像半片被雨打湿的枫叶。

“温小姐！“救生员的声音在发抖，接过女生的动作像在搬运易碎品。何欢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看见暗处有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正在按蓝牙耳机。他弯腰捡起池底的碎石，棱角在掌心压出深红的印痕，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玻璃器皿碎裂的脆响。

更衣室镜面倒映出他后背的抓痕，何欢用毛巾按住渗血的伤口时，手机弹出王姐的微信：“明早培训提前到七点，安全总监要听你们对海陆通道项目的风险评估。“他盯着置顶的家庭群，母亲刚发了家里养的老龟在阳台晒太阳的视频。

凌晨三点，何欢被暴雨敲打玻璃幕墙的声音惊醒。他赤脚走到落地窗前，看见珠江新城的楼群在雨帘中扭曲成巨大的脚手架，而手机相册里那块碎石的显微照片，正显示着碳酸钙层理间可疑的胶结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