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有彩虹糖般的晚霞,眼睛般闪的星星,还有触手可及的风。”
对于夏天的说法总想不出什么词藻去形容,或许“喧嚣蝉鸣”这种形容能衬的夏天不免庸俗。
伴随着夏天不仅有昼夜不息的鼓噪蝉鸣,闷热到仿佛凝固一般的空气,对半切开的西瓜,冰柜里淌着冷气五颜六色的冷饮和雪糕。消毒水的味道总是刺鼻又难闻,在梅雨季节更是发酵出金属般的腥气,祝清夏数到第17下点滴落滴管内流进静脉,窗外的风掠过时簌簌震颤着,挂在窗外的风铃突然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异响,略微有些刺耳,祝清夏眯了眯眼睛转头看着用输液管系在梧桐枝叶上的透明风铃,晨光熹微,像一把剪刀一样慢慢推进,将阳光剪切成不同形状的光斑,恰好落在她打着点滴的左手背上烙下了一串有着生命力的琥珀。
床边传来响声,“滴——滴——滴”这铃响声从护士站传来,祝清夏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的沐浴,惬意而舒服,抬手想要抓住这些温暖,铃声响到第三声,她才回过神,手探进枕头底下摸索,终于在枕头最深处摸索出了一瓶止疼药瓶。附带着的铝箔纸片背面用圆珠笔压诗句子还带着体温。
“生命最基础的甜。”
这是今晨查房时偷来的战利品——何辰风白大褂口袋滑落出来的处方便签,他的袖口还带有干枯的湛蓝色墨水污渍。
祝清夏在病房呆不住,总喜欢到护士站唠家常,但今天她并不想去,反而想去户外透透风,披上外套推着输液架往外走去,刚落坐在长椅上,便传来口琴声,是《季风遗忘手册》,祝清夏mp3耳机里循环播放最多的音乐,但吹奏这个口琴的这个调子少了几个音节。祝清夏将笔记本放在腿上抬头看见了住院部花园靠着墙穿着松垮校服的少年。他正拿着口琴反复尝试,少年倚靠在栏边,他的影子被西晒钉在柏油路道上,发梢的汗水垂垂欲滴,少年每一次吐息抽搐时发现他的后颈还有校服领上粘粘着雏菊花瓣——常用来装饰点缀用花。“他怎么又吹错了....是降b调吧。”祝清夏抵着下巴,下意识的咬住镇痛泵的软管,橡胶带上的苦涩漫过舌苔。少年试图正确吹出的音节,可总在第七小节被某种无形的刺卡住了喉咙。他的手很好看,瘦削而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干净,净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纹路,手指在银色口琴上跳动,每一次的滑音都像是在剐蹭生锈的听诊器。
梧桐树上的风铃剧烈摇晃,蝉鸣撕开溽热的空气时,蝉蜕还黏在裂了缝的树皮上,夏风裹着闷热空气扑向祝清夏,抬手的动作牵动到了滞留的针管,纤细的手露出半截缠着褪色红绳的银镯。她缩回手的一刹那,连着输液架的滞留针管里回流的血珠滴落在笔记本上,将“生命最基础的甜”的最后几个字晕染成一片云彩。
何辰风兴许是刚下手术台,正将消毒手套塞进白大褂口袋,他眉峰如刃的轮廓,浓黑剑眉下那双琥珀色眼睛泛着金属器械般的冷光,忽然停步望向住院部后巷,喉间发出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眼尾细纹在眯眼时聚成扇形褶皱,拔步出现在了祝清夏的身后,白大褂随着脚下的步伐扫落了小道旁几朵奄败的小雏菊,几片雏菊花瓣打着旋沉在她的脚边,“祝小姐这是在玩什么新游戏呢”说话间神情舒展,嘴角浮现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总是很喜欢打趣她,将少女这种抬手看光影当作一种浪漫,殊不知这是她是在测试双眼视野缺陷程度——左右眼所呈现的并不一样,扭曲的光斑,蝴蝶状的暗区正在无限扩大增值。
祝清夏拢了拢外套站起身,拖鞋挞击着石板的声音在巷子里荡出清冷的回响。推开房门的瞬间,鼻腔里盘旋着消毒水尖锐的酸味,混着褥疮药膏甜腻的沉香,在喉头淤积成团化不开的絮状物。靠在床栏边,床栏旁的金属寒意穿透病号服,祝清夏数着吊瓶里坠落的水珠,看霞光缓缓漫过手背上的医用胶布。
那一刻,她感到无比的疲劳,全身散发着颓废的气息,缓慢站起身,吸着拖鞋碾过地板第三道瓷砖裂缝时,感受着夏风习习吹来,指尖触及窗帘,铁锈的味道便掀开了她的掌纹,病房的铝合金窗在夏天的梅雨季肿胀,推开时发出类似骨缝开裂的声响。她不得不将打着滞留针的左手抵在窗台的凹陷处——那里停留着无数病人经年累月摩挲的光滑质感,像一条毫无温度的静脉。
风掠过住院部顶楼的红色十字架,掀起了挂在楼顶晾晒的病号服,祝清夏看着自己的蓝白色条纹上衣臌胀成降落伞,径向楼下那个少年头顶飘坠。那些经84消毒液漂白过度的棉布纤维,在夕照中泛起青灰,衣服下摆曾滴落过氧化发黑的血迹却突然间变得生动而富有生命般活过来,在空气的气流中舒展成渡鸦展翅的模样。
“喂”远处传来他的声音,那嗓音裹着晨雾的潮气,尾音微扬,像初春融化的溪流撞在鹅卵石上。随而仰头,手中的口琴摔在水泥路面发出一声闷响,祝清夏瞳孔一怔,视网膜视野中央的蝴蝶状的暗区突然扩散,将少年的模样切成无数的马赛克,光线穿透玻璃风铃,其中某个棱面恰好折射在少年的左耳垂悬着的单枚黑钻耳钉反光,倏然闪过幽蓝碎光,恰似夜莺掠过寒潭时翅尖抖落的水珠。
是枚单边耳钉,耳钉的反光光斑在她的虎口处游离徘徊,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炸裂成银针的瞬间,撑着窗边,玻璃风铃的清脆声化作蝉鸣泼进耳蜗,嘈杂而刺耳,低头看自己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那些细密褶皱正被记忆里的补丁吞噬——恍惚间她站在儿时的病房。病房里的陈设都大差不差,实木柜上有着消毒柜,里面摆满了葡萄糖输液瓶,她仿佛逃不开葡萄糖输液。
何辰风的白色大褂上还沾着未干涸的紫蓝色水渍,像是一块未愈合的淤青块。消毒柜指示灯由红色向绿色的转变,直至听见玻璃碎裂的声响,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冲进在病房,十二岁的祝清夏正跪坐在满地支离破碎的“彩虹”里,她的右手攥着半截葡萄糖注射液瓶,窗外的晨光折射着七色光斑的液体正顺着她的嶙峋的脚踝爬行,玻璃块、玻璃渣在白色的瓷砖地上拼凑出一副扭曲作直的剪影——残缺的蝶翅纹路,何辰风小心避开满地的碎玻璃,骨节分明的手掌悬停在半空,忽而将垂落的银丝眼镜推回鼻梁,眉如新月的弧度随这个动作愈发柔和,半蹲递出了一本崭新的《荒野》“这是提奥·李”递出时袖口露出的腕骨系着机械表,抬眸时纤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蝶翼般的影,目光流盼间藏着笑意,仿佛连时光都愿在他眼波里放缓流速。扉页上落着几只彩色蝴蝶,扉页的边缘是用胶带反复粘贴的痕迹。
祝清夏的手上滞留针起了鼓包肿胀,她突然将葡萄糖瓶残骸抵在扉页上,炽热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在“一年的开始也是另一年的结束。”这句诗上灼烧出一个光斑孔洞,仰起稚嫩的脸庞,水灵灵的大眼睛盛满碎金般的阳光,“你说蝴蝶会需要葡萄糖么?”歪头时,忽闪的睫毛在瓷白的肌肤投下蝶翼状的阴影,颈肩的金属探测仪的导线在墙面上投下血管造影般的黑影。
何辰风驻足在病房许久,他算是知道了那些“彩虹”的奥秘。
她喜欢将输完的葡萄糖瓶打碎,切割打磨成不同的棱镜,用医用胶带将他们粘贴在实木柜上,柜子边缘是用胶布粘着的葡萄糖瓶碎片。每天的晨昏线扫过病房的十几分钟内,停留的那些光斑会在《荒野》书页完成一个小型迁徙——从第34页的“我该何去何从”慢慢滑向“给予我的希望”。
祝清夏的头脑一怔,左手失温,她意识到这可能是视野缺失前的其中一个画面,回到2006年十二岁的时光,瞳孔收缩那些溃散的血管瘤正向视神经攀爬,马上将他的身影溶解成模糊的色块。她拼命的眨动眼睛,或许是眨动的速度过于快速,眼眶里的泪水被睫毛扫落出成泪滴,在满是积灰的台面上砸出大小不一的圆点。
口琴斜插在碎石与狗尾草之间,镀铬外壳映着最后一缕云霞,晃得他瞳孔微微收缩。少年拾起的瞬间,金属表面凝结的夜露沿着虎口纹路爬行,某个音孔里卡着半片枯叶,边缘焦卷如烧焦的情书残角。正用袖口擦拭着粘有泥土的地方,指腹抚过琴格时蹭掉了锈粉,“哐当——”何辰风推着换药车经过走廊,推车上的不锈钢托盘上的止血钳忽地共振,祝清夏歪颈瞧见了少年弯腰捡拾口琴时,后腰露出一截用医用胶带缠裹着的肌肤。她觉得有些眼熟,有种熟悉感。楼下的少年不经打了个寒颤,当最后一缕光逃离病房后,祝清夏的视野不再有负荷感,她听见了少年踩着积水向远处跑去,楼道里的声控灯伴随着脚步声像发癫痫似得闪烁。何辰风的声音从耳后传来,“祝小姐,该换药了。”他拿药时带有湛蓝色污渍的白大褂袖口在暮色中显眼,像一团沉溺于福尔马林的星云。
她本应看到许多事,但那一瞬间视网膜上蔓延的黑色沼泽,让她停留在原地,只允许她记住了《荒野》里那几句被夕阳熔化的痕迹。
倒像是一句未完成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