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夜狂奔

桥洞下的风,裹挟着一股刺鼻的铁锈味,肆意钻进老张的鼻腔。他被电瓶车座硌醒,腿肚子一阵痉挛,好似有无数钢针在猛扎。这具五十五岁的躯体,早已习惯在疲惫的狂奔中寻得片刻休憩,连打盹都成了一种奢望中的享受。

手机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在这逐渐暗沉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距送达还剩12分钟”的倒计时,仿佛是一条无情的绞索,紧紧勒住他的咽喉,让他喘不过气来。老张猛地拧动油门,电瓶车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轮胎碾过积水潭,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闪烁,碎成了满地银屑,这一幕,竟与三十年前矿洞顶上簌簌坠落的煤渣有着几分相似。

那时候,老张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总在昏暗幽深的巷道里狂奔。瓦斯警报尖锐地响起,在狭窄的矿洞里回荡,如同恶魔的咆哮。二十条汉子背着沉重的矿石筐,脚步踉跄却又拼命地奔跑着,矿灯在黢黑的岩壁上晃来晃去,撞出的光影好似鬼火一般。如今,警报声变成了手机平台的提示音,那幽深的掌子面也变成了仅有六寸大小的手机屏幕。但算法的世界,比曾经随时可能塌方的矿洞更加凶险难测。每单配送时间正以每周30秒的速度不断缩短,就像一条越收越紧的绞索,让骑手们的喘息空间越来越小。

城市的霓虹灯光,在平台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流淌,折射出血色的光芒。二十七楼的办公室里,算法工程师推了推防蓝光眼镜,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把骑手的平均时速又调高了0.5公里。这个看似简单的数字调整,却会化作百万辆电瓶车在子夜街头的嘶吼,撞碎那如水的月光。老张正用他那皴裂的拇指,在接单界面上快速划拉着,两个平台的订单如瀑布般涌来,冲刷着他的视网膜。房贷、药费、孩子的补习班费用,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根尖锐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背上,让他不敢有丝毫停歇。

“跑不过系统,就等着被系统跑死。”修车铺的老王,一边熟练地擦拭着手中的扳手,一边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他的改装配件堆里,静静躺着三辆烧毁的电机,线圈焦黑一片,就像干涸的血脉,无声诉说着骑手们与系统博弈的惨烈。年轻的骑手们为了能在规定时间内多跑几单,给电瓶加装第六块电池,车尾的保温箱摞成三层,高高耸起,他们骑着车在路上穿梭,活像扛着墓碑赶路的西西弗斯,永无止境地承受着荒诞又沉重的命运。

暴雨夜,总是外卖订单量激增的时候。老张在积水中漂移过弯,雨水顺着他脸上深深的皱纹灌进领口,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想起去年冬天,那个倒在雪地里的同行,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播放着“您已超时”的提示音,声音在寂静的雪夜中显得格外冰冷。而此刻,市政大厅里正播放着“新业态就业典范”的宣传片,镜头里骑手的微笑经过精心的算法美化,灿烂得有些失真,比外卖箱里即将送达的龙虾刺身还要鲜亮夺目。

红灯亮起,老张用膝盖紧紧抵住抽搐的小腿肚,缓解那钻心的疼痛。他不经意间瞥见橱窗电视里,经济学家正侃侃而谈:“灵活就业释放人口红利……”话音还未落,就被手机里尖锐的倒计时声无情切断。他一咬牙,闯过斑马线,那一刻,斑马线突然扭曲变形,竟成了矿洞里的轨道。三十年前的那个清晨,他们二十人挤在狭小的罐笼里,缓缓往上升,钢丝绳发出的呻吟声,与此刻电瓶车电机的嗡嗡声,竟如此相似,仿佛是命运在不同时空奏响的同一首悲歌。

第八个订单要送上老式筒子楼的六层。楼梯间的声控灯早已坏掉,黑暗如浓稠的墨汁般将老张包裹。他摸着黑往上蹿,每一步都伴随着膝盖骨嘎吱作响,那声音就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转角处,堆着昨夜被清退的同行的家当:裂屏的手机,屏幕上还残留着未完成订单的信息;磨穿的护膝,见证了无数奔波的日夜;还有一张写着“孩子满月酒”的请假条,然而请假者早已被系统无情降级为“低活跃度骑手”,这些物品就这样被遗弃在黑暗的角落,无人问津。

当“送达”提示音在晨雾中响起时,老张的保温箱已经空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他蜷缩在桥洞下,啃着冰冷坚硬的馒头,手机屏幕突然弹出一个新订单:送往火葬场的文件,备注栏里“加急”两个字不停地闪烁,仿佛在催促着什么。导航显示,这单需要横穿整个城区,预计耗时59分钟,而系统规定的时限,恰恰也是59分钟,不多不少,分秒不差。

破晓的天光里,四百万辆电瓶车正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道褶皱中钻出来。骑手们的头盔映着朝阳,闪烁着光芒,像无数枚疾驰的硬币,在算法这个巨大的投币口叮当作响。老张深吸一口气,猛拧油门,冲进那片光瀑之中。他的后视镜里,昨夜栖身的桥洞正被早班地铁的轰鸣震落簌簌尘埃,就如同那些被时代车轮无情碾压的梦想与希望,渐渐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而他和无数骑手们,仍在这永无尽头的狂奔之路上,继续挣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