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冥初啼

第一章青冥初啼

今年的初雪来得极早,洛阳城的宫檐还未褪尽秋色,便被呼啸的北风裹上一层银白。永宁宫的琉璃瓦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檐角垂下的冰凌如倒悬的利剑,寒风中偶尔传来细碎的断裂声,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正悄然削磨着这皇权的棱角。

椒房殿内,萧皇后躺在沉香木雕凤榻上,十指死死扣住锦被的团龙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产婆王氏跪在榻前,枣红色的夹袄早已被汗水浸透,袖口处沾着暗褐色的血渍,像是多年前某位嫔妃难产留下的痕迹。她手中的银剪子刚触到脐带,忽然僵住了——那脐带内层浮着蛛网般的青紫色纹路,细看竟是一幅微缩的星图,北斗七星的勺柄正指向婴儿蜷缩的右掌。

“娘娘,这胎……”王氏的嗓音发颤,话未说完便被殿外的骚动打断。禁军铁靴碾过冰碴的声响由远及近,混着九重宫门次第开启的铜环叩击声,恍若百鬼拖着锁链穿行于回廊。

晋元帝司马睿踹开鎏金殿门的刹那,十二旒白玉珠帘撞出碎玉般的清响。玄色冕服上织金的日月星辰纹在烛火中浮动,腰间螭龙玉带扣上嵌着的波斯猫眼石忽明忽暗,映得他眉间旧疤如蜈蚣蠕动——那是永嘉之乱时匈奴铁骑留下的箭痕,此刻正随着产室内的惨叫突突跳动。他解下佩剑重重拍在龙纹案几上,剑鞘镶嵌的二十八宿玉片叮咚作响,震得案头青瓷胆瓶中的白梅簌簌落瓣。

“给朕剖开!”帝王的手按在鎏金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青。殿外忽有寒鸦撞破茜纱窗,王氏袖中滑落的半枚玉珏被鸦爪勾起,正落在太医令张昶脚边。这老臣鹌鹑补子官袍的下摆还沾着观星台的露水,怀中的浑天仪突然迸出裂响,“天枢”“摇光”二宿玉珠熔成铁水,青铜汁沿着星轨纹路渗入地砖,在汉白玉上蚀出焦黑的沟壑。

“星坠紫宫,荧惑犯斗……”张昶的喉结滚动,话尾湮没在婴儿清越的啼哭中。乳母战战兢兢解开襁褓,只见那婴孩右掌外翻,新月状胎记边缘的星纹竟与浑天仪崩毁的轨迹严丝合缝。殿外九重宫阙同时响起鸦啼,檐角蹲兽口中含着的铜铃无风自动,将飘落的雪粒震成细碎的星芒,簌簌落在太医令花白的胡须上。

三更时分,太极殿地宫的冰砖沁出腥气。大太监高力士的皂靴碾过青铜机关鼠残骸,孔雀纹紫袍的下摆拂过武皇帝灵牌,牌位下方暗格里渗出黑红黏液。他独眼中泛着幽蓝的异光——那是十年前墨家工匠为他嵌上的琉璃义眼,此刻正映出灵牌背面印刻的“非攻”二字。三十年前淮南王叛乱的画面忽地涌入脑海:渭水河畔,三千墨家子弟的尸骸堵塞河道,钜子令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唯有这方灵牌被人从尸堆里刨出,辗转流入深宫。

“高公公好手段。”阴影中闪出个戴青铜傩面的黑衣人,腰间蹀躞带上悬着九枚玉琮,每枚都刻着不同的星宿纹,“墨家机关鼠竟能潜入永宁宫产室,不知那半枚钜子令……”

话音未落,高力士的拂尘银丝突然暴长,如蛛网般缠住对方喉间玉琮。冰砖下传来齿轮咬合的闷响,三十六尊铜人灯奴的眼窝同时亮起绿焰,将地宫照得鬼气森森。傩面人袖中滑出半截青铜尺,尺面“兼爱”二字忽明忽暗,竟与灵牌上的刻痕产生共鸣。铜尺与拂尘相击的刹那,暗格里渗出的黑液突然沸腾,在冰面上凝成“九霄”二字。

五更天的梆子声裹着雪粒砸在观星台的铜鹤翅尖。司马熵被玄色鲛绡裹得严实,只露出半张青白小脸。地宫青铜门闭合的刹那,他忽然睁眼,瞳仁深处星云流转,映得四壁星图幽蓝生辉。东北角“箕宿”血玉炸裂时,碎石中爬出的青铜机关鼠啮齿间衔着玉珏残片,与王嬷嬷私藏的那半枚严丝合扣。暗门忽开一线,月光为鼠背的星纹镀银,照见大太监紫袍下摆的孔雀翎纹——那羽毛根部竟嵌着细如发丝的青铜齿轮,随步伐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咔嗒声。

乳母赵氏颤抖着解开襁褓,楠木摇篮上赫然映着金液蚀刻的《墨子·迎敌祠》残篇。当她用艾草水擦拭婴孩脊背时,赤色星图在肌肤下隐隐浮动,七颗主星的位置正对应昨夜崩塌的紫微垣。窗外忽起狂风,九只黑鸦掠过永宁宫废墟,羽翼掀起的雪雾中,武皇帝陵寝的镇魂碑正缓缓剥落金漆。碑底蚁群衔着青铜碎屑,在晨曦中排成二十八宿图形,最暗的“心宿”处,半枚染血的玉珏正在消融。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张昶泼在碑前的烈酒突然自燃,青烟凝成半阙谶诗:

九霄裂帛现青冥

星骸烬冷凤凰鸣

囚凰振羽破金柝

墨守非攻乱紫庭

雪地上,晋元帝昨夜咳出的血沫已凝成星砂,随着骤然加剧的北风,一粒粒嵌入椒房殿窗棂的冰纹中,拼出个残缺的北斗图案。而在观星台最深处的囚室里,青铜机关鼠正将玉珏残片推进墙缝,陨铁星轨随之转动,地底传来九下沉闷的钟鸣——那是墨家地宫尘封三十年的自鸣钟,此刻正为星陨之子叩响命轮。

永宁宫的积雪在晨曦中泛着淡金,檐角垂下的冰凌裹着血珠,将阶前金丝菊的残瓣冻成琥珀。当值宫女云裳提着鎏金暖炉穿过回廊,月白襦裙外罩着银鼠皮比甲,腰间丝绦悬着的禁步玉环却纹丝不动——这是尚宫局亲自调教的仪态。她耳垂上两粒东珠随着步伐轻颤,映得颈间那道淡青刺字若隐若现,那是三年前获罪时留下的黥刑印记。

“药盏要捧稳了,当心陛下震怒。“掌事嬷嬷的戒尺突然横在眼前。云裳慌忙垂首,捧着犀角药匣的指节发白。殿内铜镜前,晋元帝的脊背正渗出星砂,每一粒坠地都灼出焦痕。她瞥见镜中帝王的面容扭曲成傩面模样,鎏金烛台映得那人耳后青筋暴起如蚯蚓钻土,霎时想起冷宫枯井里那些被活埋的墨家工匠。

“愣着作甚!“帝王回身扬手,云裳膝头一软跪倒在地。药匣中的犀角碗滚落,琥珀色药液在龙纹砖上蜿蜒成蛇,竟凝出“囚凰“二字。晋元帝的赤舄踩过药渍,金线绣的云纹沾了污血,靴尖二十八宿玉片突然迸裂,碎玉如星子般嵌入云裳的手背。

殿外禁军的铁甲声如闷雷逼近。统领裴琰身着明光铠,胸前的狻猊吞肩兽双目嵌着夜明珠,寒光扫过跪地的宫女。他身长八尺有余,玄铁护腕勒出筋肉虬结的小臂,右手始终按在环首刀柄——那刀鞘上錾刻的饕餮纹,正是三年前镇压淮南王叛乱时,用墨家钜子的头骨熔铸而成。

“禀陛下,墨家余孽在朱雀门现踪。“裴琰声如洪钟,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他身后十二名金吾卫分列两侧,每人左肩皆绣北斗七星,右臂却纹着不同的星宿图——这是先帝组建的“二十八宿卫“,专司剿灭术数异端。最末位的参宿卫忽然闷哼,面甲下渗出黑血,原是方才在鬼市追捕巫觋时中了蛊毒。

此刻的洛阳西市,戴着黑幂篱的巫觋正将龟甲掷入火盆。羊脂玉般的手指从素纱广袖中探出,腕间九枚银镯刻满星纹。当龟甲在炭火中裂成三瓣时,她忽然轻笑,唇上胭脂在幂篱下洇开如血:“紫微易主,当应在今夜子时。“话音未落,巷口乞丐怀中的青铜罗盘突然爆裂,碎片划破他藏青短打,露出内里绣着墨斗纹的里衣——竟是乔装的墨家矩子。

观星台地宫深处,青铜齿轮的咬合声突然转急。高力士的孔雀纹紫袍被绿焰燎出焦痕,义眼中映出傩面人蹀躞带上的玉琮秘纹——那是用陨铁粉混着人血绘就的《墨经》残篇。当两股气劲震碎冰砖时,暗格里沉睡的铜人突然睁眼,掌心机关弩连发九箭,箭簇皆刻“非攻“二字,却尽数没入司马熵的襁褓。

乳母赵氏尖叫着扑向摇篮,忽觉掌心刺痛。婴孩脊背渗出的金液在她掌纹间游走,竟蚀出整篇《尚同》经文。窗外铜鹤第九声长鸣穿云裂石,永宁宫废墟下的青铜匣突然迸射强光,二十八宿凹槽中浮现九枚玉珏虚影,每枚都映着不同女子的面容——或执星盘,或抚焦尾,最末那枚竟与云裳耳垂的东珠辉光相映。

子时的更鼓敲响时,洛阳城万家灯火尽灭。唯有观星台顶的浑天仪大放光明,将漫天飞雪照成银屑。司马熵的啼哭忽然止息,左瞳漆黑如墨吞噬星光,右眸却流转银河,映出九重宫阙轰然崩塌的幻象。檐角蹲守的青铜机关鼠突然跃入殿内,尾椎“墨守“二字烙在龙案,将武皇帝遗诏烧成灰烬。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曦刺破阴云时,晋元帝的冕旒已碎作齑粉。他赤足立于废墟之上,脚掌星砂灼出的黑洞正渗出黑血,每一滴落地都化作墨家机关兽。云裳蜷缩在断柱阴影里,手背的玉屑突然发烫——那是司马熵胎记的金液凝成的星纹,正与她颈间黥印共鸣。远处鬼市的巫觋摘下幂篱,露出与冷宫枯井女尸别无二致的面容。

九霄之上,北斗第七星忽明忽暗。墨家地宫深处,沉睡三百年的自鸣钟突然连响九声,震碎了二十八宿卫的面甲。而在永宁宫残存的半阙谶诗旁,新生婴儿的啼哭再次响起,这次却裹挟着青铜齿轮转动的清越之音。

一名宫娥因过度惊吓,颤抖的双手失稳将手中药液撒泼在龙纹砖上,竟凝成“囚凰“二字。晋元帝的瞳孔骤然收缩,赤足踩过药渍,脚掌被星砂灼得焦黑也浑然不觉。云裳的襦裙下摆浸透药汁,寒意顺着腿根往上爬,恍惚间仿佛看见药液里浮出九道女子身影,最末那位赫然是去年投井的柳昭仪。

戍卫太极殿的禁军统领裴琰立在廊柱阴影中,玄铁重甲上凝着冰霜。这七尺大汉生得豹头环眼,左颊刀疤自眉骨斜贯至下颌,是当年平叛时被墨家机关兽所伤。他腰间悬着的不是制式横刀,而是柄青铜古剑,剑格处嵌着“非攻“二字——这是从淮南王尸身上缴获的战利品。

“裴统领,地宫有异动。“副将压低嗓音,玄色面巾下露出道新鲜血痕。裴琰的拇指摩挲剑柄,感受着铭文凹凸的触感。昨夜在永宁宫废墟发现的青铜匣,此刻正在他怀中发烫。当观星台方向传来第九声钟鸣时,他突然拔剑斩向虚空——剑锋过处,飘落的雪花竟凝成冰刃,将廊柱上的铜雀灯劈成两半。

洛阳西市的积雪被踩成黑泥,戴着幂篱的巫觋支起卦摊。这老妪身披百衲衣,枯手如鹰爪般掀开龟甲,甲纹在雪地上投出二十八宿光影。更夫敲响五更梆子时,九枚龟甲突然腾空,在卦幡上拼出“紫微易主“的血字。蹲在卦摊旁的丐帮弟子阿丑摸出青铜罗盘,缺了食指的右手转动机关,盘面指针疯转三周后,直指皇城方向。

“星陨现,九霄乱。“巫觋的嗓音像是砂纸磨过铁器。阿丑的破袄里突然窜出只机关鼠,啮齿间衔着半片玉珏——正是昨夜从永宁宫流出的那枚。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玉珏突然迸发青光,将卦幡上的血字灼成灰烬。

观星台地宫深处,青铜齿轮的轰鸣震落墙灰。高力士的孔雀纹紫袍扫过铜人灯奴,袍角暗绣的百鸟突然振翅,琉璃眼珠射出光箭。傩面人挥动青铜尺格挡,尺面“兼爱“二字化作光盾,两股力道相撞激起的气浪掀翻三尊灯奴。暗门在此刻轰然洞开,寒风裹着雪片卷入地宫,在绿焰中凝成冰锥阵列。

“墨守非攻,不过笑话!“傩面人扯下面具,露出张布满火焚疤痕的脸——正是十年前就该死在渭水畔的墨家钜子田襄。他撕开衣襟,胸口赫然嵌着九枚玉琮,每枚琮纹都对应着司马熵胎记的星轨。高力士的义眼突然迸裂,琉璃碎片中射出的蓝光穿透冰锥,在田襄胸前灼出焦痕。

乳母赵氏瘫坐在观星台囚室角落,怀中婴孩的啼哭渐转清越。司马熵右眼的星河光晕突然暴涨,将整间囚室照得通明。青铜机关鼠跃上窗棂,尾椎“墨守“二字迸发的强光中,漫天飞雪化作银屑旋涡。旋涡中心渐渐浮现九道虚影——或执剑,或抱琴,或擎灯,正是未来将与他命运纠缠的九位女主。

当第九道钟声响彻洛阳时,武皇帝镇魂碑彻底崩塌。烟尘中升起的青铜匣自动开启,匣内帛书无风自展,朱砂字迹如血泪流淌:“九星归位日,墨魂涅槃时。“张昶的银针匣突然炸开,九枚金针悬空列成星阵,针尖齐齐指向观星台方向。老太医踉跄后退,鹤氅上沾满碑底渗出的黑红黏液,那腥气竟与当年淮南王叛军血洗太医院时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