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显德六年(959年),十月初三。
五更梆子敲响时,冯延巳的朝靴已沾满露水。
他有些睡眼朦胧的打了一个大哈欠,朝宫内赶去。
路上顺手买了两个素菜馅的包子,权当是充饥用了。
这几日听闻太子殿下在宫中饮酒作乐,倒是让他好生疑惑。
托人问了一下在宫中的婢女和小太监,这次明确了消息的可靠性。
小太监的原话是:“太子在宫中吟诗作乐,得罪了皇后娘娘和凌夫人。”
一时间他竟有些不知所措,难以置信。
冯廷巳与陈觉不同,他是一个政治嗅觉极其灵敏的人,或者说,若非眼见为实,他都会怀疑上三分。
李煜突然间的躺平摆烂看似是无可奈何的宣泄,但是隐隐约约透露给他一种阴谋论的感受。
或许是在泥沼中生活久了,做起事来总会犹犹豫豫,没有了年轻时的洒脱了。
冯廷巳叹了一口气,朱雀门外等候的群臣如寒鸦瑟缩,唯有他盯着袖口金线绣的云纹——那是国主之前赏赐的锦袍,针脚细密如枷锁。
这份恩赐,又何尝不是一份毒药呢……
……………………
今日早朝李煜也没打算谈有关盐政的事。
倒是张易一反常态,从文官中挺立而出。
“国主,臣有本要奏!”
李璟觑了他一眼,张易官职不大,平日里也是唯唯诺诺,他能有何事上奏?
来了兴趣,李璟开口问道:“所奏何事?”
“臣要参当朝宰相冯廷巳!”
此言一出,哗然声顿时响彻整座大殿。
冯廷巳被参倒也不稀奇。
李从嘉心中清楚方他迟早会成为韩熙载为首的孙党(见注释)的攻击对象,这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一件怪事。
但是,要是这话从张易口中说出来,意义就变得更加不一样了。
要说文官告状哪个朝代都有,有时候甚至还会受到历代皇帝的支持与怂恿。
事实上在国主李璟在位初期,这种行为还达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
其中的优胜者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就是后来独断朝权的宋齐丘。
不过,起诉什么的你多少得看看时间地点与国主的心情吧。
你张易既不是掌握机密的重臣,也不是孙党的核心人物,更加重要的是,你所代表的立场是什么——你个人,还是说背后的吴王李景达?
李从嘉想不明白张易的目的是什么,只能故作镇静的看着身边的李景达。
李璟龙颜微展,目光如炬,扫视着张易。在他心目中,冯廷巳虽是圆滑了一些,但也说不上罪大恶极。
张易直了直身子,目光中透露出几分凝重,缓缓开口:“陛下,臣要奏宰相冯廷巳四大罪!”
四大罪?李从嘉心中一惊,史料上也没记载过这玩意啊!
李璟闻言,眉头微皱,心中涌起一股不祥之感,道:“哦?冯相乃朝廷重臣,何罪之有?”
张易深吸一口气,道:“陛下容禀。微臣所言起诉,参冯廷巳有罪于国、有罪于民、有罪于百官!
微臣深知,此言一出,定会引起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但微臣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陛下,不得不冒此大不韪。”
李璟闻言,心中疑惑更甚,道:“你此言何意?”
张易微微一笑:“紫金山之战冯廷巳识人不明,推荐陈觉担任南唐水师监军,致使我军大败!”
李从嘉闻言,点了点头,张易此言非虚。
“但是陛下可否想过,冯相为何会做出如此短见的决策?这第一大罪,微臣要参冯廷巳一意孤行。”
李从嘉越发不解,在当时情况下,冯廷巳只是在有限的选择下了做出了他认为最为合适的选择。
识人不明,与朝中众臣之间貌合神离脱不了干系吧!
本质原因还是党派纷争带来的负面效应。
李从嘉不太认可的摇了摇头,这个罪行未免有些勉强了。
张易继续道:“冯廷巳在用人方面,更是“独断专行”,提拔了一批又一批有才能、有担当的官员。这些官员在各自的岗位上,为朝廷、为百姓尽心尽力,使得我朝国政更加稳固。此乃其第二大罪!。”
李璟闻言,假笑着点了点头,表示他对冯廷巳的用人之道也颇为赞赏。
只是这与罪过有什么必然联系?
张易顿了两秒,继续慷慨陈词:“再者,冯廷巳在处理边疆事务上,也是碌碌无为。他深知边疆稳定对于我朝江山的重要性,多次派遣精兵强将,守卫边疆,使得边疆得以安宁。此乃其第三罪。”
其实说是守卫边疆,无非是想要从中贪污军款。
李璟彻底懵了:“这些与宰相的罪行何干?”
李从嘉倒是反应了过来,张易正话反说,实则是在褒扬冯廷巳。想到这,一抹笑容忍不住从他嘴角显露。
只不过在笑了不足两秒之后,他便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为何张易会突然赞扬冯廷巳?
答案当然只有一个——莫非吴王选择押注宋党了?
只见张易的语气更加恳切:“冯廷巳的罪行远不止于此。他为人谦逊,从不居功自傲,对待同僚和下属也是宽厚有加。他深知,朝廷需要团结一心,才能共谋大事。因此,他始终保持着谦逊的态度,与朝臣们和睦相处。此乃其第四大罪。”
“惟愿陛下早日处置冯廷巳,还朝堂一片清静!”
“宰相为人谦逊,我也有所耳闻。你今日所言,倒确实让我对他有了更深的认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璟自然也是明白了张易的用意。
正话反说,感情是来拍冯廷巳马屁的。
“我倒是有一事不明。”李从嘉见众人面色恢复平静,忍不住开口问道。
“张大人虽然指责冯相一意孤行,识人不明。其实是在批判朝臣的无所作为、百官沉沦度日,对吗?”
张易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自己哪里有这些个意思,这么说不是把他拉到了群臣的对立面吗?
不过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李从嘉可不会给你狡辩的机会。
现在南唐的朝堂本就是一滩死水……
“我……”张易语塞,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说辞来反驳他。
李从嘉见他不说话,冷不丁的问了一句:“我倒是觉得有办法可以改变现状。”
这话一出口,张易就不屑的笑了笑,当下朝局他心里最是清楚,哪有这么容易改变。
李璟倒是颇感兴趣的对李从嘉笑了笑,“但说无妨”
好一个但说无妨!冯廷巳摇了摇头,他好歹也是局中之人,这位太子殿下可真是一点也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啊
纵使心中有些怒气,他也不好发作。
李煜宏声说道:“改变朝局的唯一手段,便是变法!”
此话一出,李璟与张易的身形一滞,随即脸色逐渐沉重了起来。
变法?
你倒是能抖机灵,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变法。
实在是欠妥!
“太子殿下未免草率了些。”张易率先不解的反驳道。“怎么变法,如何变法?”
“我且问张大人这数十年以来我朝最为成功的变法是什么?”
“那自然是…………”
张易话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阴鸷的看着李从嘉。
这小家伙竟然在套路自己!
李从嘉假意提及变法,实则不过是为了引他张易露出破绽。
而这破绽,自然便是那无法提及的改革制度。
变法变法,变的不仅是法度,更是人心。这十余年来,南唐哪有什么完美的变法?
张易作为朝中的老油条,对待年幼的李从嘉自然是心高气傲。一时不慎,竟然被这小家伙给套路了。
“怎么不说了?”李璟面色古怪的扫了一眼张易。
张易低头,这能说什么,说你作为一国之主毫无作为吗?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大殿之内的所有人几乎都沉默了,这么些年,大多数人都是按部就班,哪里有过什么变法的考量。
李璟眉头微蹙,凝视着站在对侧的李煜,片刻后才缓缓开口:“盐政变革你是非要进行到底了?”
事到如今,有些话是不说也得说了。
李从嘉拱手作揖,神色凝重而坚定:
“儿臣要变的,不仅是盐政,更是这朝堂上的监察体系。”
李璟噎了一下,监察制度?你小子是要把整个朝堂搅乱不成?
“父王,儿臣意在整顿吏治,提高行政效率。若成功变法,其好处有三:一则,能令百官勤于职守,不敢懈怠;二则,可使政务得以迅速处理,减少积压;三则,能肃清贪腐之风,使朝廷威仪重振。”
说的倒是好听,历朝历代吹牛皮的人不在少数。
“说说看你想要如何变革?”
“关键在于设立严格之考核标准,对各级官员之政绩进行定期评估。
具体而言,可将各项政务分解为具体任务,规定完成期限,然后由上级官员对下级官员进行监督和考核。
凡按时完成且政绩显著者,予以奖赏;反之,则予以惩处。如此,则百官自会尽心尽力,不敢稍有懈怠。”
类比于现代的绩效考核体系,只不过涉及的更加广泛,奖惩规范也是更为细致。
李从嘉之前想了一晚上,这才思索到了明朝张居正所创的这套“考成制度”。
“此法甚妙,既能激励百官,又能整肃朝纲,只不过具体应该如何实施呢?”
钟谟见李从嘉心意已决,只好顺着他的话发问道。
“实施此法,需先取信于百官。可先以少数官员为试点,待其成效显著后,再全面推广。同时,需设立公正之考核机构,确保考核之公正无私。
如此,则百官自会心悦诚服,变法亦能顺利推行。”
“此法甚妙,也不见得有哪位大臣提出来过。”李璟似笑非笑,发出来了灵魂质问。
一时间大殿内再次陷入了沉寂。
变法变法,其中自然会触及诸多权贵利益,阻力重重。
盐政变革涉及世家贵族的利益,这考成监察制度则是清算这满朝文武。
李璟知道自己儿子的想法。
他在赌,赌李璟是否有一颗帝王之心。
这是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啊。
只是朕当如何?
赞同自己的儿子去对抗满朝官员的怒火?
还是说否定李煜,眛了他自己的良心。
他已经年过半百,他需要一个机会去证明自己,但这机会不能用整个江山作为代价。
一滴冷汗从韩熙载额头滴下,他自然知道李煜这般说辞的后果如何,稍有不慎便要承担天子之威。
空气在一时间凝固住了。
果然,李璟眉头一紧,怒斥道:“竖子无谋!变法空有其表,不见其实。今若贸然为之,恐又将引发新一轮之纷争,此非我所愿见。
沽名钓誉,这就是你作为太子学到的东西么?”
“再者而言,你要陷我于何等境地?”
“变法有利于天下,何不为之?”
“够了!”
“皇兄。”李景达见局面似乎有些控制不住,只好向张易使了一个眼色。
张易心领神会,当即一拜,众位大臣见他这般举动,也是纷纷劝阻李璟息怒。
冯廷巳和陈觉对视一眼,对李煜今日的举动颇为不解,竟一时不知是否在做戏给他们看。
李从嘉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两个人的谈话戛然而止。
“今日朝会就到此为止吧。”
“太子不思进取,罚抄经书十遍。”
事情闹这么大,就抄抄书?陈觉嘴角一扯,有些不满。
不过既然李璟发了话,众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快到殿外转角的时候,李景达侧身对李煜笑了笑:
“贤侄好魄力!”
“过奖了。”李从嘉的眼中不留痕迹的划过了一丝惊讶,嘴角微微上扬。
………………
“太子殿下一向沉稳,今日何必因此的罪国主?”
“监察变革可以从长计议,又何必急在一时?”
钟谟步履从容,从大殿走了出来,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李煜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向远方看去。
自己老爹生气他并不感到意外,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今日若非张易率先发难,自己也定不会冲出来高谈阔论。
自己想要做的,一是为了压压宋党的气焰,二来嘛则是为了给自己叔叔一个态度。
他李煜可不只是一个会寻花问柳的无能之辈。
适当显露一下风骨,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
回到东宫,李煜兴冲冲的小跑到了周娥皇的身前,
本以为会有美食佳肴候着他,不料大周后黑着脸,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这是怎么了?”
李从嘉不解,在朝堂上受气就算了,怎么连娥皇都不给他什么好脸色。
“殿下,当真是风流。”周娥皇冷冷的说道。
李煜头大,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小宫女。
“到底怎么了?”他细声细气的问道。
“殿下,娘娘听说你让新纳了一批宫女。”
“宫女?”
李从嘉头大的看了一眼身旁的陆安。
“说是吴王送进宫来的,为首那个叫窅娘,有沉鱼落雁的美色呢!”
吴王…………窅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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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窅娘:她是李煜的宫嫔,为使舞姿优美,用帛裹足,使脚纤小屈上作新月状,在金莲上翩翩起舞,深受李煜喜爱。相传中国女子缠足的习俗便始于窅娘。
②:窅娘原型见《南唐舞乐志》,史载其善掌中舞。(参考敦煌遗书《刺青谱》残页)。吴王赠美为虚构,艺术加工。
③:后周显德五年(958年),李璟因受到后周威胁,去帝号,改称国主,为求改变局势,改年号为中兴,但该年号使用时间较短,之后奉后周为正朔,改用后周的“显德”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