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声如同节拍器般规律。
在消防通道外的某个角落,连绵不断的雨水击打着金属表面。
对云集而言,这些声响震耳欲聋,像是定音鼓的轰鸣。她蜷缩在沈群安静的公寓里,每一滴新落下的水声都让她眉头紧锁。
漫长的夜晚中,唯一与之抗衡的噪音只有冰箱压缩机间歇的嗡鸣、暖气片随着升温发出的嘶嘶声和咕噜声,以及偶尔从远方传来的警笛或汽车喇叭声——这座城市(A城)标志性的声音早已被居民们本能地忽略。
但云集却无法如此幸运。辗转反侧三小时后,她对周遭的一切声响变得异常敏感。
她再次翻身,睁开双眼。
几缕微光从窗帘边缘透入,让她更清晰地看到沈群这间简陋灰暗的公寓。
两人之所以待在这里而非她的住所,原因在于她的卧室,小得仅能容下一张单人床,同床共枕成了难题。
此外,沈群坚持要住在心爱的篮球场附近。
云集瞥了一眼电子闹钟。
数字不断跳动,她的烦躁也随着时间流逝加剧。她知道,若再不休息,明早在法医办公室定会精神萎靡。
她不禁自问,当年是如何熬过医学院和住院医师时期那些睡眠不足的日子的。然而此刻,失眠并非她坏情绪的唯一根源。
事实上,正是这份郁结让她难以入眠。
深夜时分,沈群无意中提起了即将到来的周年纪念日,问她是否想做些特别的事庆祝。
云集明白这问题并无恶意。
毕竟他是在亲昵后的放松氛围中问出口的,但它却击碎了她为逃避未来而筑起的心理防线。
难以置信,她即将四十三岁。
关于“生育时钟滴答作响”的老生常谈竟如此真实,而她的时钟正发出刺耳鸣响。
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在这孤寂的漫漫长夜,她反复咀嚼着生活的困境。
从高中时代起,她的感情生活便坎坷不断。
沈群对现状心满意足,此刻他舒展的睡姿和安稳的鼾声只让她更觉苦涩。
云集渴望家庭。她曾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会拥有这一切,可如今,年近四十三岁的她仍蜗居在A城郊区破旧的公寓里,与一个对婚姻和子女避而不谈的男人同居。
她又叹了口气。过去她刻意避免向沈群施压,但现在已不在乎。她决定再次与他摊牌,尽管深知他在回避这个话题。但这次,她必须要求改变。毕竟,凭什么她要忍受这种生活?
两个有资历的法医(她和沈群正是如此)本不该住在寒酸如学生合租屋的公寓里,更不该维持一段单方面禁止讨论婚姻与子女的关系。
不过,生活并非一无是处。
事业上,他们如鱼得水。
她热爱在A城法医部的工作。十三年如一日,并庆幸能与沈群共事,分享专业经验。
两人都对法医病理学的智力挑战着迷,每日都有新发现。
他们志趣相投,无法容忍平庸,厌恶官僚体系的繁文缛节。然而,工作上的默契无法填补云集对家庭的渴望。
突然,沈群动了动身子,翻身仰卧,双手交叠在胸前。
云集凝视他熟睡的侧脸。
在她眼中,他依然迷人:灰褐短发间杂银丝,浓眉下棱角分明的面庞即使在睡梦中也带着笑意。他既强势又温柔,既张扬又谦逊,既倔强又慷慨,几乎总是乐观风趣。他的敏锐和冒险精神让生活充满刺激,但在婚姻和子女问题上,他的固执令人恼火。
她凑近端详。他竟在微笑,这简直让她火冒三丈。
凭什么他能心安理得?
尽管云集确信自己爱他,但沈群拒绝承诺的态度正将她越推越远。
沈群声称并非恐惧婚姻或育儿,而是害怕这种承诺带来的脆弱感。
起初云集表示理解:沈群的亡妻和两个女儿死于车祸,他始终背负着悲痛与自责——事故发生时,他正在外地参加病理学培训。
她也清楚,事故后的沈群曾深陷抑郁。但悲剧已过去近十三年。云集认为自己已足够体谅他的需求,甚至在两人正式交往初期表现出极大耐心。然而四年后的今天,她感到自己到了极限。毕竟,她也有自己的需求。
沈群的闹钟声划破寂静。他猛地伸手按下暂停键,胳膊迅速缩回被窝。接下来的五分钟,房间重归宁静,他的呼吸再次变得缓慢深沉。
这是云集从未目睹的晨间惯例——沈群总是比她早起。云集是夜猫子,习惯睡前读书,常熬夜至深夜。同居首日,她便学会在闹钟响后继续安睡,知道沈群会理解。
第二次闹钟响起时,沈群彻底关掉它,掀开被子坐起,背对云集下床。
她看着他伸懒腰,听见他揉眼打哈欠。沈群踉跄走向浴室,毫不在意自己的赤裸。云集双手枕在脑后注视他——尽管满心怨愤,这仍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她听见冲水声,随后他擦着眼睛回到床边准备叫醒她。
他如常伸手碰她肩膀,却猝然缩回——云集正睁大双眼盯着他,嘴角绷紧,神色愠怒而决绝。
“你醒着!”他挑眉惊呼,立刻意识到事态不妙。
“从半夜‘亲密接触’后就没再睡着。”
“我这么厉害?”沈群试图用玩笑缓和气氛。
“沈群,我们必须谈谈。”她冷冷坐起,拽紧被单至脖颈,目光灼灼。
“我们现在不就在谈?”他听出她的意图,语气不自觉带刺。明知这无济于事,但过去十年间,讽刺已成为他的保护色。
云集欲反驳,却被沈群抬手打断。
“抱歉,我不想显得冷漠,但我猜得到话题走向,现在不是时候。听着,一小时后我们得去停尸房,而你我都没洗澡、没换衣、没吃早餐。”
“沈群,你永远觉得‘不是时候’。”
“好吧,这么说吧。周一早上六点半,刚过完愉快的周末就要上班——这可能是谈感情最糟的时机。你若真想谈,早该挑个更好的时间,我也乐意配合。”
“胡扯!至少承认你根本不想谈。沈群,周四我就四十三岁了!四十三!我没时间再耗。等你想清楚,我都绝经了!”
沈群凝视她的眼睛数秒,明白她不会轻易罢休。
“行吧。”他叹气移开视线,盯着自己光裸的脚,“今晚吃饭时谈。”
“必须现在谈!”云集斩钉截铁。她伸手托起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你睡着时,我一直在想我们的关系。拖延没用!”
“云集,我要去冲澡了。再说一遍,现在不合适。”
“我爱你,沈群。”她抓住他的胳膊,“但我需要更多。我要婚姻,要家庭,要搬出这破地方!”她甩开他的手臂,挥手指向剥落的墙漆、裸露的灯泡、无床头的床、倒扣酒箱充当的床头柜和孤零零的书桌,“不要求泰姬陵,但这也太荒唐了。”
“我一直以为四星酒店才能满足你。”
“省省你的讽刺!”她厉声道,“我们工作这么拼命,享受点奢侈不过分。但问题不在这儿,而是你对现状满足,而我不满足!”
“我去冲澡。”沈群转身离开。
云集扯出一丝苦笑:“去吧。”
他欲言又止,最终走进浴室,门虚掩着。水声响起,浴帘环摩擦金属杆的声响传来。
云集颤抖着,疲惫与情绪过载交织,却为自己没掉一滴泪而骄傲。她厌恶在情绪激荡时哭泣,那只会让她显得软弱。泪水无济于事,反令她处于劣势。
她披上睡袍,从衣柜拖出行李箱。与沈群的冲突反而让她释然——他的反应印证了她趁他未醒时做出的决定。
她拉开属于她的抽屉,收拾物品。快装完时,水声停了。一分钟后,沈群擦着头发出现在门口,看见行李箱顿时僵住。
“你搞什么鬼?”
“显而易见。”她头也不抬。
沈群沉默片刻,盯着她继续收拾。
“你反应过度了。”他终于开口,“没必要走。”
“我觉得有必要。”
“随你便!”他粗声回呛,转身回浴室。
浴室空出后,云集带着衣服进去,一反常态关上门。穿戴整齐出来时,沈群正在厨房。两人冷着脸吃麦片和水果当早餐,无人愿坐厨房小桌。
他们礼貌地挪动,取物时仅以“借过”“抱歉”对话。狭小空间里,肢体接触无可避免。
七点时,他们准备出门。
云集将化妆品塞进行李箱,合上盖子。拖着滑轮箱到客厅时,她看见沈群正从墙上取下山地车。
“你不会要骑车上班吧?”她问。
同居前,沈群常骑车通勤或办事,这习惯总让云集提心吊胆,生怕某天他横尸街头。
开始一同上班后,他放弃了骑车——因她坚决不肯坐后座。
“嗯,反正今晚回‘宫殿’时只剩我一人。”
“天啊,在下雨!”
“雨中骑行更有趣。”
“沈群,既然今早我实话实说,那我也得告诉你:你这种冒险的幼稚癖好不仅不合时宜,更是自私!简直在践踏我的感受!”
“有意思。”沈群假笑回击,“我也坦白:我骑车与你的感受无关。说实话,你的‘感受’才自私。”
在106街,云集西行至北陵道拦出租车,沈群则向东骑向竹山公园。
无人回头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