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标题章节

空荡荡的养老院走廊里白织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夜班护士芳子嘴里嘟嘟囔囔地和电话那头的好友抱怨着这个月房租又要拖欠了,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又会老生常谈懊悔十年前自己没趁年轻钓个“金龟婿”,如若找个有钱的男人也不至于现在还在这种连工资都开不出的地方苦熬着。一阵冷风吹过,她紧了紧身上那件针织衫,蓦然她又宝贝的摸了摸,这是她从404那个瘸腿老太太的皮箱里翻到的。一件上好羊毛毛衣,紫色桃心领,摸起来又软又暖。她看到第一眼就爱上了,她甚至都没问过它的主人,直接卷在自己的工作服里拿回家把它拆开后重新洗过织成了现在这种开衫的样子。真是奇怪极了,那个穷老太太居然有这么好的毛衣,一定是她从从前雇主家里偷来的。芳子如是想着,心里又畅快了几分。甚至连旁边脏污的墙裙看着都顺眼了不少。那件毛衣的主人并不知道自己心爱的毛衣已经被人改了模样,或许她是知道的,只是即便她知道了又能做点什么呢,她只是一个穷苦又孤寡的瘸腿老太太。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着时钟上的秒针一点点滴嗒嗒的向前转着,好似永远没有尽头。有人说等待死亡是一个极其漫长又痛苦的过程,你虽不知死神如何来或是何时能来,但在这份深井般的孤寂中,时间像被量化成铺天盖地的箭矢深深地扎进你每寸肌肤与骨骼中。在这时死亡也意味着解脱。就好比金太太,她在404这个房间好似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比任何人都期盼着死神的到来,她用她唯一能伸直的右手爱抚着陪伴她多年的那只老猫,就这么慢慢等着盼着。房间里的台灯又闪了闪,金太太眨眼间看见她的床尾站着一个年轻人,一个斯文又儒雅的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色对襟立领合装。她看不清他的面容,或许是能看清的,只是在看见的同时又会被强行忘记。所以她看见的只能是虚无。她干瘪的脸上溢出笑来。她说:“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了你整整30年了。”年轻人并不年轻,相反他活了或是死了很久了,金太太的话让他微微晃了神。他仔细辨认着眼前的老太太,想从她那张老脸上辨一辨熟悉的痕迹。但无从得知,这个人他并不认识。所以他开了口:“你认识我?”金太太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她上次笑是什么时候来着?她不记得了。病痛与残疾折磨的她如同伤痕累累的旧轮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向前跑,时间永远不停歇,只是不停的磨损和摧残着本就伤痕累累的她。“我见过你”金太太笑咪咪的轻声道。看着年轻人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金太太的表达欲似乎更加强烈了。她说:“确切的说,我见过你很多次。”“哦?”年轻人摆了个舒适的姿势等待老太太的下文。金太太眼神飘向房顶轻生细语的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我和哥哥6岁生日那天,阿爸答应下工后会领我和哥哥去买糖人。虽然家里已经为妈妈治病花光了所有钱,甚至哥哥都不在念书了,但阿爸依然认为生日一年只有一次,他愿意多上一天工,好给我和哥哥换一个糖人回来。可那天日头都完全落了他也没有回来。同去上工的人回来说煤矿出事了,好多人埋在下面。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后来被大人们带到矿口,在那里好多人在一起祈祷时我看见了你,你站在那个矿口手里拿着好多锁链。”金太太说到这眼睛潮乎乎,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她依稀记得那天天很黑,矿场的灯却亮的刺眼,扎的她眼睛生疼。有个很胖的老板带着很多人拿着大把的钞票,周围的人都在说值了,值了。可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有的人哭天抢地,有的人默默无声。她和哥哥被人塞了钱捂着嘴抱回了家。舅舅家来的最早,她到现在还记得舅妈当时吊着眼睛斜睨着她像打量货物那般和周遭邻居说着与自己平日里如何亲昵的话语。舅舅蹲在那里抽着烟,后来伯伯也带着堂哥一大家子来了她们家。平日里温馨的小屋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堂哥一脚踩在她画画的矮桌上一边高声喊着让大伯母去弄些吃食和酒来。堂嫂在厨房翻着阿妈活着时给她腌制的酸梅。阿妈酸梅腌的最好吃了,每次都很舍得放糖和盐。阿妈说过,她希望她的孩子们一辈子都能活得有滋有味。阿爸每次听到都笑着说阿妈惯孩子。记忆回神看着堂嫂嫌弃的翻着罐子,嘴里说着穷讲究。她忽地醒过来般,疯狂的抢过那个酸梅罐子,大骂着让这些人滚,这里是她的和哥哥的家。堂哥的拳头和伯母的巴掌让她分不清脸上究竟是泪水还是血水。最后哥哥被舅舅带走了,屋子里只留下她和伯伯一家。从那以后她有数不清的活计要干,每天吃着最差的饭食,一双手布满冻疮和柴禾的刮痕。她18岁那年左胳膊被堂嫂生的儿子活生生拧断了。因为大伯母要她嫁给一个大她20多岁的鳏夫。大伯母说大一些的男人会知道心疼人。她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她早就没有家了不是么,她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也只是如同堂嫂骂的那样浪费粮食罢了。但是就算是死也要拉上这家恶心的恶魔。他们不配住在阿爸和阿妈共同筑的房子里。她偷偷的攒起火油来,大伯母看她不闹了以为她想通了,意味深长的笑着说她和她母亲一样是天生的贱命。她知道,那个鳏夫是十里八乡的都熟知的暴虐之人。死在他手里的媳妇有好几个了。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笑着,活着可真没有意思啊,她想阿爸阿妈了。

金太太的眼神渐渐迷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夜。她记得自己偷偷将火油洒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手里紧紧攥着火柴,心里却没有一丝恐惧。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和家人做的事情。她点燃了火柴,火焰瞬间吞噬了整个屋子,火光映红了她的脸,也映红了她的心。她站在屋外,看着火舌舔舐着屋顶,听着屋内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心里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晚,我又看见了你。”金太太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抬头看向床尾的年轻人,眼神中带着一丝恍惚。“你站在火光中,手里依然拿着那些锁链。你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责备。你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

年轻人依旧沉默,仿佛在听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金太太无论如何也无法看清他的脸。她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那种冰冷而沉重的气息,像极了死亡本身。

“后来,我被人救了。”金太太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他们说我疯了,说我差点害死了自己。可我知道,我没有疯。我只是不想再活在那个地狱里了。我被送进了医院,后来又辗转到了这家养老院。这里的人都说我是个可怜的老太太,可我知道,我早就不是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了。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久到我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年轻人的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她的话。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你为什么要等我?”

金太太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解脱。“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会来。你带走了我的阿爸,带走了我的阿妈,带走了我所有的亲人。你带走了我的一切,却唯独留下了我。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带我离开这个没有尽头的世界。”

年轻人的身影渐渐清晰了一些,金太太似乎能看见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疑惑:“你不怕我?”

“怕?”金太太的笑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我早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活着比死亡更可怕。我每天都在等待,等待你带我离开这个没有希望的世界。我已经等了太久了,久到我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年轻人的身影再次晃动了一下,仿佛在思考她的话。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金太太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坚定。“我早就准备好了。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里。”

年轻人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缓缓地伸出手,手中依然握着那根冰冷的锁链。金太太看着那根锁链,心里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她知道,这根锁链将带她离开这个没有尽头的世界,带她去见她的阿爸和阿妈。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寂静,只有台灯依旧在闪烁,发出微弱的电流声。

芳子站在走廊里,突然感觉到一阵冷风从404房间的门缝里吹了出来。她打了个寒颤,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不安。她走到404房间门口,轻轻推开了门。

房间里一片寂静,金太太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带着一丝安详的微笑。她的右手依旧放在那只老猫的身上,仿佛只是睡着了。芳子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金太太的肩膀,却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冰冷。

“金太太?”芳子轻声呼唤,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她伸手探了探金太太的鼻息,却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芳子愣在原地,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她看着金太太安详的面容,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走廊里依旧空荡荡的,白织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芳子紧了紧身上的毛衣,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寒意。她快步走向护士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晚的夜班,似乎比往常更加漫长。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她仿佛听见了金太太的笑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解脱和释然。芳子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404房间的门,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离去。

她摇了摇头,继续走向护士站。转身的瞬间,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在走廊的墙上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