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论气

作院，是南宋负责制造、维修兵器的机构，一般设立于后方的重要州府或者军事重镇，由军器监和御前军器所统筹，地方转运司协管。

所需匠人由朝廷统一调配，地方不得私征。

海洲由于刚收复不久，且地处抗金前线，无常设作院，故魏胜自主建立临时作院，组织军民赶制军械。

董成引着沈舟穿营过哨，靴底碾着残雪咯吱作响。

这临时作院扎在军营西北角，原是个囤草料的土围子。

夯土墙根还凝着冰碴，七八间屋子上贴着军器监颁制的泛黄样图，边角叫朔风扯得簌簌乱颤。

铁匠炉子支在背风处，火星溅到冻土上嗤嗤作响，众多匠人里，三个厢军老匠正按样制淬火，征来的民匠则在锤打枪头。

沈舟抬眼望去，只觉不像制作军械的作院，倒像是个黑心作坊。

董成领着沈舟穿过三重岗哨，只见一夯土墙上刻着甲仗重地四字，墨迹还未干。

两名守军验明身份，便将仓库大门打开，霉味扑面而来。

“此处便是作院武库，你且观察一下，哪些可以更造。”

沈舟眯眼适应着昏暗光线，宋朝军器规制尚算完整，但在海州，库中多藏刀枪剑戟这般寻常兵械，本地的匠户便能锻打淬火。

至于火攻器物，十之八九得仰仗朝廷调拨。

行至北角，余光看见墙根横着具铁柜，柜顶铸着莲花纹注油口，前端伸出三尺黄铜管。

沈舟眼前一亮，如果没记错的话，此物叫做猛火油柜，属于早期的火焰喷射器。

“董将军，此物射程几何？”沈舟抬头问道。

董成抱臂冷笑道：“顶天五步！遇着逆风能燎着自己眉毛。”

沈舟绕着观察了一圈，见铜管接缝处渗着黑腻火油，转头问道：“可否试演一番？”

亲兵得令，便将油柜运至作院空旷校场，一处试验武器之地。

随后一军士压动推杆，另一军士校正黄铜管，在管口引火，火油喷溅而出便形成火焰。

前后实验了几次，沈舟便了解猛火油柜的基本参数。

倒是有几分后世火焰喷射器的雏形，不过射程确实很***均射程只有5-8米，而且火焰不稳定。

略一沉吟，心中已有计较。

“将军，不若更造这猛火油柜如何？”沈舟拱手道。

“你有几成把握？”董成问道。

“约莫八成。需得力人手相助，单凭某一人恐难成事。方便的话，可否召营内弟兄前来？彼此早有默契。”沈舟恳切道。

“不必如此。”董成摆手道，“这作院中巧匠甚多，且随我来。”却是直接拒绝了沈舟的要求。

二人行至工坊深处一座院落，只见一约五十岁的老者在院落中忙碌，董成上前引见道：“这位便是提点海州作院王院首。”

又转向王院首：“王院首，此乃沈存中后人沈舟，奉魏大人命前来更造军器。”

沈舟执礼道：“草民见过院首大人。”

王院首打量沈舟：“不必多礼。你便是那改造霹雳炮的沈氏后人？不知此番欲更造何种军器？”

“猛火油柜。”沈舟回答。

王院首闻言说道：“此物施用颇多掣肘，老夫也曾潜心钻研，却未得其法。不知你有何妙策？”

沈舟却反问：“敢问王院首可知猛火油柜运作之理？”

王院首哈哈大笑：“小郎君倒考较起老夫来了，且入室详谈。”

进了室内三人一一入座。

王院首继续说道：“那猛火油柜铜柜中贮火油，后设推杆如杵臼状。

力士压杆时，柜内油气激荡，自前窍铜管喷射而出。遇火即燃，势若火龙。

《武经总要》有载：柜分三重，上气、中油、下机。”

沈舟追问道：“院首可知推杆未与火油相接，何以能喷薄而出？”

王院首沉思片刻：“老夫亦曾思及此节，想来当是以气生力。然无形之气焉能着力？百思不得其解。”

沈舟听到不禁对王院首敬重一分，毕竟在古代，气总是用哲学概念来解释，很抽象也很难理解，王院首能想到气生力，实属难得。

于是答道：“院首明鉴，气的确可以生力。”

董成浓眉一拧，问道：“某家舞刀弄枪十多年，怎不曾觉出这劳什子气力？”

沈舟拱手道：“将军且细想，纵马疾驰时，可觉面上风势扑面？这便是气力显现。那猛火油柜运作之力，某唤作为大气压力。”

王院首忙问：“这大气压力究竟是何物事？与油柜有何干系？”

沈舟取过桌上青花茶盏，慢慢道：“院首请看。若将这茶盏倒扣水中再提起，本应迅速落下，但盏中水柱须臾方落。这便是盏中无气，外界大气压水使然。”

董成豹眼圆睁：“怪哉！这盏子莫不是施了妖法？“

沈舟将茶盏递给董成：“将军不妨亲手一试。“

董成接过茶盏，依样画葫芦操作，待见水柱悬空，须臾才落：“直娘贼！某家征战半生，竟不知天地间藏着这般神力！”

见旁边有竹筒，便取了竹筒裹上布巾：“院首且试着吸一口。”

王院首依言一吸，布巾便紧贴筒口。沈舟解释道：“这也是大气压力。筒中气少了，外界的气便似无形之手，将布巾按住了。”

见王院首似有所悟，沈舟接着道：“那猛火油柜正是这个道理。内外气力本自均衡相若，按下推杆，柜内空间变小，气的浓度反盛于外，自会气多压油，拉杆时柜中气少闭路，所以活舌（阀门）只能单向开合。”

王院首拍腿道：“原来是这般！早年间见延安匠人造柜，必要注水三成试过，要能鼓气喷出水柱才算合格，不想竟是暗合这气压的道理！”

沈舟点头道：“正是院首所见，好比水排运作，也是借大气推拉，古人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罢了。”

王院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老夫往日制柜，若是密封不严便喷不远，原是被这天气之手泄了劲道！”

突然击掌道：“那若是造个丈许高的铜柜，借这气力岂不是能喷透城墙？”

沈舟摇头笑道：“院首明鉴，但这气力也有极限。就像最深的水井，辘轳绞到十丈便汲不上水，气力再大，也拗不过天地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