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超市水产区,我站在装满冰块的鳕鱼前突然无法呼吸。
透明玻璃柜折射出的冷光里,我听见方南的声音跨越季节传来:“老师这么瘦,以后天天给你做鱼吃。“
那是七月中旬的深夜,我们刚结束一场情欲缱绻的语音,他的声音还带着事后的沙哑。
背景音里传来他翻冰箱的声音:“今天钓到两条鲫鱼,本来想给你做汤的。“
“隔着电话怎么吃?“我笑着问。
“以后啊,“他轻轻地说,“等见面了,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现在这条鳕鱼瞪着浑浊的眼球与我对视,仿佛在嘲笑那个“以后“的荒谬。
我抓起购物篮砸向鱼柜,在工作人员赶来前落荒而逃。回到宿舍才发现指甲已经深深掐进掌心,血顺着掌纹流成一条微型运河。
当晚方南的直播背景里多了一根新钓竿。有观众问价格,他笑着展示金属配件:“上周钓到一条七斤的草鱼,把旧竿子扯坏了。“
我的胃部痉挛起来。
上周?还是在我们相识的那个夏天?他是否也曾为那条未兑现的鱼汤感到遗憾?我翻出抽屉里新做的小狗牌,这次不是在手臂,而是在大腿内侧刻下一条歪扭的鱼。血珠渗出来时,我恍惚看见七月阳光下粼粼的湖面,他说“下次带你来这片野塘“时睫毛上跳动的光斑。
刘源闯进来时,我正用酒精棉片擦拭伤口。他夺过棉片闻了闻,突然大笑:“用医用酒精?太文明了。
“说完从背包里掏出一瓶伏特加,直接浇在自己手腕未愈的刀伤上。我们看着对方因疼痛而扭曲的脸,竟同时笑出眼泪。
“他今天...“我咽下血味的唾沫,“在直播里说钓到...“
“闭嘴。“刘源把酒瓶怼到我嘴边,“要么喝,要么滚。“
我突然就哭了,眼泪争先恐后想脱离我,这种感觉让我好惶恐。
液体火舌烧穿喉咙的瞬间,我忽然理解了我们这种扭曲的友谊——就像两个截肢患者互舔伤口,虽然谁都没有止痛药,但至少证明这世上还有人同样残缺。
四月阴雨绵绵,我的失眠进化成更诡异的形态:能睡着,但总会梦到鱼。
有时是方南手把手教我握钓竿,竿尖突然变成毒蛇;有时是他系着围裙在厨房煎鱼,鱼在锅里开口说“你被煎熟的心比较香“。
最可怕的是那次梦见我们真的见面了,在湖畔,他把钓到的鱼放生,然后对我说:“你也走吧。“
醒来时枕头上散落着几缕头发,是梦中自己揪下来的。
我机械地点开方南的主页,发现他更新了一段钓鱼vlog。
镜头里他没露脸,只有修长的手指解开鱼钩,背景音说:“太小了,放生吧。“
就是这句话击垮了我。
我冲进浴室干呕,却吐不出任何实物——自从那个夏天结束,我的胃就像被塞满了记忆的碎石。
恍惚中打开储物柜,各种口味的泡面哗啦啦倾泻而下。
方南曾说这些都是“慢性自杀“,发誓要教会我做饭。现在这些未拆封的容器成了我生活的纪念碑。
在整理夏季衣物时,从外套口袋掉出一张便签纸。
上面是方南的笔迹,记录着他常去的钓点和水情。
某次连麦时他随口念出这些信息,我鬼使神差地记了下来,仿佛总有一天会用上。
纸张已经软化,边缘处还有我画的爱心,现在看起来像嘲笑的嘴。
我把纸片塞进嘴里咀嚼。
墨水味混合着棉纤维卡在喉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刘源夺门而入时,我正跪在地上呕吐,纸浆与胃液的混合物中,那个爱心依然依稀可辨。
“你他妈...“刘源拽起我的衣领,却在看见我手腕上密密麻麻的“FN“刻痕时松了手。
他颓然坐在地上,掏出手机播放前女友的语音:“源哥,你是个好人...“机械女声循环播放,我们像两个被施了诅咒的木偶,在彼此的噩梦里寻求慰藉。
五月来临前,方南突然停播了。他的最后一条动态是张照片:一条银光闪闪的鱼躺在草地上,配文“放生快乐“。
评论区有人问为什么又停播,他回复:“要出海一段时间。“
我盯着那条鱼鼓起的眼睛,忽然明白自己不过是其中一条——被他偶然钓起,把玩片刻,又扔回时间的洪流。
而那个说要“养胖我“的方南,那个在夏夜电话里描述清蒸鱼做法的方南,或许从来就不存在。
那个新的银质小狗牌最终被我熔成了一个小鱼吊坠。当灼热的金属液滴落在石膏模具里时,我错觉闻到了七月的鱼腥味。
成品粗糙丑陋,鱼眼处正好是刻着他名字缩写的位置,像是某种恶意的巧合。
现在这个吊坠就挂在我新租公寓的窗前,每当风吹过,它就会投下摇晃的阴影。
有时候我会盯着那片阴影看很久,直到它化作方南钓竿下的涟漪,或是他笑时眼角漾起的细纹。
六月初,刘源给我发了张截图。方南的微博定位在某个海岛,照片里是一桌海鲜盛宴,最显眼的位置摆着条完整的东星斑。配文是:“实现承诺。“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不敢放大。那条鱼微张的嘴像是在重复方南最后对我说过的话:“老师,晚安。“
晚安。夏天。我的爱。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