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月末接到朝廷下达的急旨后,本就不满泗州归属定远镇的屯营使陈承诏先是不可思议,而后陷入狂喜,接着便毫不犹豫地下达了一系列军令。
先是令麾下水军尽数沿淮水东进,隔绝淮北之地,又调动原驻扎临淮县的天威军五千步骑进驻涟水,严防定远异动。
如今奉命屯驻涟水的泗州将领,名曰燕敬权。
这个疤头髯面的军汉原本寂寂无名,鲜有人知其到底是什么出身,更不知是立了何等功劳,总之自昇元二年末从军起,便颇受陈承诏信重,五年间陆续辗转擢拔,到了现下得以独领一军的地步。
涟水,乃是泗州与海州接壤之地,更是运河汇通淮水的枢纽要害,故而此次管控河道拦截物资出入,严守边防前哨的重任便交由燕敬权负责。
而近日受命以来,燕敬权倒也没有让陈承诏失望,甫一到任便立下了令人艳羡的大功劳。
谁能料到,他竟正巧堵住了赵王府北上的船队,缴获了原属定远镇的无数钱粮,而其用度完全能养活天威军左厢足足三月有余!
更重要的是,燕敬权扣住了随船北上的赵府中人,据说其中有两人身份十分特殊,一人为王府管事、李建勋的堂弟,另外一人为女眷,身份暂时不明,疑似为李建勋的义女。
大战在即,却天降筹码于手。
得知此事的陈承诏欣喜若狂,大呼苍天有眼,立即命人传令嘉奖燕敬权,表奏其为游击将军,又命燕敬权迅速将人质以及所获钱粮大半统统转送临淮,并嘱咐一路切莫苛待赵府中人。
燕敬权接到命令自是无不照遵,但他内心还是颇为惋惜,因为他对手中这名赵王府的女子心有觊觎,需知草根出身的他,向来对于官家女子有着近乎变态的迷恋。
不过放在以往,别说赵王府了,刺史家的女郎他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但现在却是不同,需知赵王府已经被朝廷扣上了谋逆之嫌的帽子,那便意味着这名女子遑论真实身份有多显赫,一旦坐实叛逆皆统统无用,如今更如煮熟的鸭子一般飞到自己手里,他怎会不起心思?
不过,作为一个对爬上高位极端渴望的人,长久的权力与一时的兽欲孰轻孰重,燕敬权自然十分清楚,到底还是忍痛舍其离去。
陈承诏倒也不含糊,接收了人质与钱粮过后,立即又送了另外一份封赏过来,再加燕敬权泗州水部都虞候一职,同时也令其火速征召涟水民夫,尽快对淮水东段进行清淤并修补船坞。
到底客船往来与战船横亘,对于河道的要求还是有所差别。而开国以来,淮水几无发生水军鏖战,涟水一线更非边境地带,自然更是风平浪静,多年未清的水淤早已积蓄遍布。
燕敬权前脚刚得了将军封号,后头又兼上了新职,哪能不积极卖命?
眼看自己在泗州屯营的地位已入前三,更是腰杆子坚硬起来,于是立即动员起来,最终只用了不到十五日,燕敬权便清理了长达三十余里的河道,硬是将涟水周遭大部分堵塞之处,清理成可通行大型战船的水道。
当然,为了达到目的,燕敬权的手段自然也丝毫不软。
清淤、扩道、筑坞,这哪一项不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钱粮倒暂时无需发愁,莫说泗州库存,在赵府船队上搜刮所得,陈承诏允他自留了一部分,如今正好应用其中。
只说人力,驻扎涟水的天威军随军民夫只有千余,而禁军兵士又不可能用来干这样的脏活累活,于是,燕敬权决定就地抓捕本地百姓服苦役。
唐末乱世以来,淮北之地作为中原与南国的接壤之地,苦难尤为深重,连连战乱,本地人丁多数南迁,早已萧条,壮年男子更是少数。
而南唐开国之后,由于先帝李昪承平固守,海泗二州实行各种接纳流民的政策,许多中原逃散而来的百姓纷纷闻讯而来,这么些年过去倒也积攒了不少。
所以,在涟水县城中抓丁不足的燕敬权,自然又将目光投向了周遭的许多荒野村落,投向那些好不容易才寻得一方栖息的中原流民。
一时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在涟水到处上演。
这便是燕敬权得以在短时间内完成任务的原因所在。
说来可叹,当年的天威军初屯泗州时可是军纪严明,对黎庶百姓可谓是秋毫无犯。
这还要归功于先帝李昪,作为南唐上六军之一,他对天威军的要求自然颇高,不仅得具备上乘的战力,其军纪整顿亦是参照戍卫金陵皇城的殿直军那般严格,屯营不得扰民仅仅是最基本的要求。
然而,时间辗转到了现在,当年立下严令的先帝已然殡天,而许多规矩似也跟随他无形消散。
新立之君野心勃勃,力主征伐,各地的禁军皆频繁改制调动,并大肆扩军以备征战,而只重数量不顾质量的后果,头一个便是军纪涣散。
陈承诏亦不例外,此番为了应对海州的李昭,他已接到了枢密院准许泗州屯营扩军一万的命令,眼看自身实力得以光明正大地膨胀,哪有不应之理?
他也很快便放弃了原来的许多条条框框,譬如征兵的限制,譬如军纪的要求等等,半个月内便强行抓丁凑足了七八千新兵。
上级如此,下头当然有样学样。
底层出身的燕敬权本就不注重这些细枝末节,自从强召民夫以来,涟水发生的破家之事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每日都在发生。
但他显然毫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就懒得听属下汇报这些糟心的琐事,他一心只想快速完成任务,以博上官欢心。
毕竟陈承诏那头可不会听他解释甚么缘由苦衷。陈承诏早已有言在先,凡误军务,先斩将首。
所以,此刻的燕敬权顾不了太多的其他事。
河面飞鸦怪叫,日头逐渐昏沉,涟水渡口新改建的水军船坞旁,密密麻麻人头攒动,这里仍在进行河道的清淤工作。
这年头可不比科技发达的后世,有专门用来清淤挖河的机械或船舶,清理河道并不是一件轻易能够完成的事情。
河床干涸时还好,或可以采用人工挖掘的办法,将河底淤泥用人工的办法慢慢挖移走。
但这可是淮河水域,千百年来鲜少有水枯之时,故而此时此刻,只能采用最为传统又最是苦累的方法。
眼下岸边有数队千人规模的百姓,正咬牙竭力扯着粗大的绳索,从河底一寸寸地将沉在水中的铁勾拉上岸。
这些沉重的铁勾形若摊开的虎爪,重达数百斤,长宽数丈,先以船只载之坠入河心,待之嵌入河淤之中,再以人力在岸边拉动,便可将淤泥等沉积之物,缓慢勾拉上来。
此法极为笨拙,效率也很低下,有些时候民夫们卯足一番气力,结果失手勾空亦是寻常,但纵使容错率低,却不失为农耕时代一个清淤的好法子。
而解决效率的手段也不复杂,既然容错率低那便加大试错次数,无非加大人力的消耗不就是了?最后总能完成工作。况且河底淤积之物被拉到岸边之后,本就需要大量的人手清理。
故而在过去的十五日里,燕敬权便是如此,带着兵士驱使民夫们昼夜不停地清理着河道。
动辄数以万计的可怜百姓将性命填在了这处无间水狱,凡有泄气失力者,不是重伤垂死,便是沉江而亡,而后很快便又有新抓的丁壮投到这苦难当中来。
死者无名,生者无望。
此刻的燕敬权站在岸边高处,亲眼盯着几道铁勾缓慢出水,大量的淤泥和脏污被打捞起来,而后堆积在岸边。虽然河水已被搅弄得浑浊不堪,而且散发着丝丝恶臭的气味,但燕敬权的脸上却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燕将军!”
负责监工的一名将领凑上前来,拱手谄笑道:“这清淤河道的大事,若按照今日这番进度,眼看再有四五日便可彻底完工了!届时陈虞候心中必然欢喜,燕将军怕不是又要高升一步啊!”
燕敬权轻哼了一声,傲然道:“莫要胡言乱语,老子可不是为了升官发财,皆是为了虞候,为了朝廷!何况此番事成亦非我一人之功,纪鸿,你不也出力甚多么?”
“若不是你及时帮我抓足了流民丁壮,清淤之事焉能如此顺利。来日回了临淮论功,我必举荐你一回,好歹也升你个校尉做做。”
纪鸿闻言,忙躬身感激地说道:“多谢燕将军栽培!俺纪鸿能跟着燕将军做事,真是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了啊!”
早就听惯了下属吹捧的燕敬权只是随意点了点头,接着又忍不住嗤笑了起来。
不过说起来,在自己制下的军将当中,这个纪鸿倒真算是最机灵的一个,平素捞钱也不敢忘了先孝敬自己,就如此番进驻涟水,抓丁的过程中平白得了七八万贯,这也要归功于纪鸿。
而眼看自己在泗州逐渐受到重用,以后身边更是得有自己的亲信在,例如纪鸿这么懂事的人,确实需要好好栽培。
燕敬权回过神来,目光重新投向河道,残阳之下的浑浊河面仍旧水流翻滚,岸边的民夫如蝼蚁迁家般死命拉着绳索,一个个有气无力面色惨白,连日经受压榨折腾,岂不闻人力犹有竟时。
“一帮废物......”燕敬权皱眉正要上前训斥,突然间,耳边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
几骑快马沿着河岸一路飞驰,排首的骑兵斥候背后插着醒目的蓝翎,疯狂地夹着马腹奔来。
蓝旗急令,燕敬权有些惊讶,忙从河岸高处走了下去,向着传令的骑兵迎了上去。
“有何急报?”燕敬权高声喝问道。
只见斥候飞身下马,上前见礼后满脸紧张道:“燕将军,我等探得一支大军自海州而来,距我大营已不到三十里!光是前军的骑兵恐、恐不下三千......”
“嘶!”
燕敬权倒吸一口冷气,心头大惊,赶忙问道:“你、你可看仔细了么?”
“对面前军多骑,我等不敢太过靠近,情势危急,我等探其前军动向便已折回!只看其衣甲却亦是禁军规制,应是定远镇的龙武军。”斥候禀报道。
“再探!再报!”
燕敬权心头暗道不妙,那李昭的麾下,可是有着足足整个龙武军左厢万余精锐,又是以骑军著称,光凭自己如今手头这数千步军,能顶个卵用?!
何况犬入的定远军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清淤无备的时候来!
而最令他心惊的是,截止当前,朝廷对于赵王府的指控只是疑似谋逆,在金陵传来最新旨意之前,泗州屯营只是负责监控定远异动,并没有接到与其交战的命令,可如今?
莫非赵府真的反了?
燕敬权不敢多想,更不敢怠慢,急切地对左右亲兵道:“定远来袭!火速传令,全军撤入涟水城!再遣斥候往临淮向虞候求援!快,快!”
斥候飞马离去,众将亦得令纷纷回营整军。
一时间,涟水城东上空号角长鸣,天威军纷纷出营,尽皆涌入狭小的涟水县城当中,仓促间队形紊散乱作一团......
不久后,北方烟尘滚滚,遮天蔽日。
数千骑兵首先在暮色中从地平线出现,径朝涟水飞驰而来,战马湿漉,兵士披尘,个个浑身脏乱不堪,可面上却尽皆泛着凌厉凶光。
而于后头连绵的大队步军当中,中军的一杆大旗在夕阳下鲜明招展、光芒熠熠,更与普通战旗截然不同。
那是一面赤色五重旒大纛,杆长九尺,旗面绣着金线蟠螭纹,下垂五色牦牛尾缨络,上头“承制专征”的四个篆字极为醒目。
而紧挨大纛左右,亦飘扬着两杆丈八墨色副纛,顶端铸铜绘着虎头吞刃。
上面尽皆绣着的,是一个斗大的“李”字。
注:关于南唐节度使大纛长什么样子,史籍并未有直接画像传世,而依唐制,节度使持节为赤色五重旒大纙,杆长九尺,纙首绣蟠螭纹,垂五色牦牛尾缨。
《江南野史》中曾载烈祖李昪赐周宗纙“丹砂绘白虎踏江涛”,但这应为特赐周宗专属徽记,不是节度使通用形制。
另有学者据镇江出土的南唐鎏金铜符推测,南唐节度使大多以军号为主纛,而非人们普遍认知中的姓氏,一般主帅姓氏绣于副纛,边镇节度使的大纛更当绣“承制专征”四个篆字。
可能有些读者觉得不重要,那就权当图个看书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