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飒风过,扬起战场尘土,张轶全身甲胄,手持一柄环首大刀站在队伍前列,高举长刀扬声嘶吼。
“亲军衙的儿郎们,报效大帅、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大帅有言在先,先登者升授两级,赏钱百贯!但随我攻下此城,尔等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都给老子听好了,只需进,不许退,谁敢临阵脱逃,休怪我老张不念同袍之情!”
张轶的声音粗犷,宛如虎啸狮吼,声声震耳。
“进攻!”张轶大刀向着城池方向挥出,大声下令。
“杀!!”
定远军先锋共四千兵士迅速开始行动,钱猛亲自领军在前进攻,张轶押后督战,四千兵士分为八队,每队五百人,以盾兵为首开路,顶着百余架长长的云梯,齐步快行,向着楚州城逼近。
此番的进攻阵型确实和以往不同,一般蚁附攻城,必是一窝蜂冲至城下,接着迅速抵达城墙下开始架设云梯攻城。
但是这回定远军却以阵型齐步逼近,有序推进,这看起来颇为反常,但这却和定远军的训练方式以及作战思路有关。
先前盐城混乱的攻城场面便是最好的教训,李昭认为,对目前这支定远军而言,攻城最忌各自为战,最忌混乱无章法。
此进彼退、此起彼落的混乱,只会让这支融合不久的大军不可避免地出现溃散,使得攻城战的效率变低,使得敌人能够从容调度。
所以,结合先前柴克宏操练龙武军所用的野战方阵,李昭从中想出了这个列阵进逼攻城的作战方案。
简而言之,便是将几个多兵种结合的阵列,在同一时间攻击一处城墙,如此会让守军的压力在一瞬间拉满,迫使其必须在整个进攻面上进行防守,而攻城倘若一处破则处处破。
以一支阵列中的五百人为例,前排大盾兵负责挺进时的保护,攻城时以盾阵保护城下攻城兵士。阵型中配备百人为弓弩手不时点射,在进攻城墙的时候,还可在近距离内对城上防守之敌形成全方位压制。这是兵种结合的立体战法,而在盱眙县经过实战之后,效果确实不错。
此时此刻,八支先锋方阵向着南城墙挺进,头顶上依旧是身后投石车投掷的巨石呼啸着划破天空,场面宏大而壮阔。
这便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极为野蛮的暴力美学。
但先锋阵列甫一进入百步之内,投石车停止了呼啸,到此为止,压制守军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而石块也将投掷殆尽,而攻城时为了避免误伤,任何范围攻击的大型器械也都必须停止。
城头上飞扬的尘土在风中消散,楚州的守军们小心地从城墙上探出头来,如猫狗一般急忙抖动着身上掉落的碎石和灰尘。
随后将领们开始发号施令,兵士们开始寻找自己的位置,位于瓮城中躲藏的部分守军也从两侧的石阶飞奔上城。
一时间,城上城下一片呼喊忙碌,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窒息的气氛,真正血腥的搏杀顷刻将至。
“盾兵!”冲在最前头的钱猛高声下令。
轰然一声,前排盾兵将近一人高的大盾立马竖了起来,攻城阵列齐齐反应,顿时竖起一道坚硬的屏障。与此同时,守军的第一轮箭雨也尖啸着铺天盖地而至。
“笃笃笃!”箭支射中盾牌和地面的声音密集刺耳,兵士们脚下的地面烟尘四起,大盾上更是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支。阵中已然有人中箭,红光飞溅宛如绽开的血肉之花。
但这却未能阻挡先锋军前进的脚步,钱猛等人反而加快了脚步,逐渐拉近了与城墙的距离。
正当此时,道道诡异的“嗡嗡”破空声响彻楚州城头,位于城墙上方敌楼中的射击孔中,赫然有数十枚粗大的弩箭破空而至!
这是楚州守军的床弩开始发威,这些强大的弩箭上弦发射需要多人合力,故而耽误了一些时间,但此刻正是他们大展神威的时候。
巨大的弩箭带着沉重的铸铁箭头,虽然不锋利,但床弩可从不以锋利造成杀伤,而是那巨大的冲击之力。
此乃破盾的神器,特别是定远军临时制作的木制大盾,根本抵挡不了多久床弩的轰击。
沉闷的呼啸声中,阵列前方的大盾开始爆裂开来,巨大的冲击力足以将大盾击成四分五裂的碎片,甚至在击碎大盾之后,径直贯穿盾牌后方士兵的血肉。
木屑爆裂在前,而后夹杂着血肉的飞溅和凄厉的惨叫,先锋军的阵型骤然发生了一些混乱,部分兵士面露惊惶之色,心脏跳得极快,更有人裤裆里已经热乎乎的,显然身体本能地起了过激反应。
第二轮箭雨再至,这一次死伤人数更多,惨叫声响彻战场。
但是,攻势凶猛的先锋军业已抵达护城河边,此刻阵型已经无需再保持了。
“随我先登!与敌决死!”
钱猛的嘶吼声突然响起,一连串刺耳的竹哨声响彻战场,而后方轰隆隆的战鼓声、尖促的号角声也同时呼应响起。
这是冲锋攀城的信号!已然无需保持阵型,只需以莫大的勇气冲过护城河,直接攻击城墙城门。
“先登!决死!”
定远军前锋兵士们纷纷呐喊起来,喊杀声既是一种掩盖恐惧的声音,更是一种血脉喷张的自我激励,之前辅兵搭建的浮桥通道派上了用场,兵士们呼喊着冲上浮桥,往城墙下方猛冲而至。
箭支瓢泼如雨,床弩破空的声音低沉而恐怖,地面上到处是箭支落下溅起的烟尘,护城河浮桥更是成为了重点打击的对象。
水面上的箭支如雨翻覆,劲弩的射击更是将浮桥上不少的定远兵士直接轰入水中,顷刻间护城河中血水翻腾,数百受伤的兵士在水中浮沉,绝望惨叫。
付出了将近五百人的伤亡代价,钱猛终究率人攻到了城墙之下,这只是短短的百余步的距离,便已经造成如此巨大的伤亡。
且不论李昭制定的进攻战法是否有纰漏,但起码反应了楚州城的防御火力是何等的强劲。
眼下楚州南城的守军近五千人,作为主力的两千多雄武军更是皆集中于此,此外都是州兵。郑昭业最终也还是采纳了邹定的建议,为了防止其他城墙遭到偷袭,他请求郭廷谓将麾下的五千水军,散于其他三面城墙驻守,并且全部配备弓弩。
但实战当中,真正发挥关键作用的,还是那些自开国以来便装备于此的三十张床弩。
在某种程度上,定远军的先锋阵型其实在尚未接近护城河时便已被轰破,床弩的巨大破坏力不仅仅在于轰碎盾牌本身的威势,更是对于攻城兵马心理上的一种压制。
哪怕是从耳边掠过,那破空之声和带起的风声也足以让人魂飞魄散,屁滚尿流。
但无论如何,定远军已经攻到了城墙之下。这对于攻城战而言,虽然只是个开始,但已是迈向胜利的关键一步。
常人看来,城下似乎比距离城墙稍远一些的地方安全些,起码城下很难被对方的弓箭手射杀,但其实老兵都知道,城下才是最危险的。
此时冲到城下的定远军盾兵已于第一时间举起盾牌,合力相连组成一道头顶的屏障,因为他们知道接下来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果然,大堆滚木礌石热油滚滚而下,城头上堆积的大量防守物资此刻派上用场,不管是什么,一股脑对准砸下去便是了,总能砸中什么。
盾牌不断咚咚作响,高空坠物又岂是人力能够抵挡?更别说热油金汁,那更是刺激兵士感官痛觉的最好杀器。
举着盾牌的兵士虽然靠在一起互相支撑,但还是被强大的冲击力震得五脏六腑几乎都要吐出来,手酸腿软一旦泄力,定然支撑不住。更别说还有重达几十斤的大石头不时狠狠坠落,盾牌霎时破裂,连同下边的兵士全部砸碎。
伤亡数字正在急速地飙升,定远军的第一次大规模攻城战倒也匹配了同样难缠的对手,但即便如此,云梯还是一架架地竖了起来,先锋兵士也开始向城头射箭反击,而城头的楚州守军也迎来了开战以来第一次伤亡的高峰。
要将滚木礌石从半人高的垛口砸下来也是力气活,多数时候需要两人以上协同,而郑昭业加固的垛口虽然让城墙更高,但也带来了不小的隐患,随着定远军逼近城墙,导致许多守军兵士不得不探出身子来,才能看清楚城墙根下的情形。
因为城墙的修筑建造其实是有角度的,合适的俯视角可以让守军一眼便看到城墙根下的敌人,但此番城墙城垛无脑加高,难免会忽视这一点。
于是,当守军被迫探出身子的时候,下方定远军阵列配备的弓弩手便迅速可以点射他们。一时间城头守军中箭无数,有的栽下城来,有的径直倒在城墙上。
这种近距离的射杀,有效地阻止了城头肆无忌惮往下砸石滚木的势头,守军再不敢探头,只将防御物往外乱抛,也再不敢像之前一样,精准照着人多的地方瞄准砸下了。
此消彼长,守城一方稍微松懈,攻城方立即便会获得喘息之机。
云梯纷纷竖起,绳索连接的云梯在空中摆动如蛇,有的根本靠不上城墙便倒下了,有的却已经准确地勾中了城垛砖石。
一声怒吼之下,钱猛拔出肩膀上入肉三分的流矢,双眼通红领着第一波先锋兵士,呐喊着开始往上攀爬,城头的守军也开始用长枪长戟乱刺乱捅。
一时间,城墙上下,滚木礌石漫天落下,弩箭箭支四处横飞,云梯上的兵士不时哀嚎滚落。
钩索在空中凌厉飞舞,铁爪往城上疯狂拉扯,伴随而来的,是阵阵重物落地,声声骨头碎裂,道道刀枪入肉!这所有惨烈凄厉的响动,连同双方兵士的呻吟、咒骂、哭喊......最终交织在一起,混合成一种绝望的嗡鸣。
这才是五代十国的主旋律,亦莫过于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