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占卜

马车在鹅卵石街道上颠簸着驶入圣日耳曼区,窗外夜色如墨,马蹄声在雪后街面回响,宛如踏入了这个时代的心脏。

陈安靠在车壁上,目光从窗外扫到莫里哀,这个放弃贵族身份的剧作家。

“莫里哀,你多久没参加过这种贵族沙龙了。”

“上次参加好像还是我考上克莱蒙特学院的时候,”莫里哀整理着袖口,“唉,希望我还记得那些虚伪的礼节。”

“没事,你又不在意他们的看法。”

“别太快下结论。”莫里哀嘴角勾起,“说实话,我还挺欣赏塞维涅夫人的文字的。”

马车停下,仆人打开车门,一股混着香水与蜡烛的暖气扑面而来。

沙龙里灯火辉煌,四壁挂着不知出自谁手的油画,脚下地毯厚得像雪。

与会的贵族男女皆盛装出席,有的戴着翎毛面具,有的身披狐裘,个个谈笑风生——不谈哲学,便聊艺术,不聊战争,便比谁家的葡萄酒年份更早。

“啊——我们的东方贵客!”

塞维涅夫人率先迎了上来,带着几分挪揄,贴面的时候还在陈安的腰间掐了一把,语气不改,“您的到来是我们今晚最值得庆贺的事。”

“荣幸之至。”陈安略鞠躬,忍着疼痛,微笑得恰如其分。

陈安刚踏进房间,就感受到空气里那种熟悉的“上流味道”——粉脂、香水、酒精与虚伪混合出的温度。

数百年都未曾大变过的味道。

陈安感受着男人们冲他投来的眼神,那种冷淡,或带防备的目光,毕竟这个突然走红的异乡人可能会抢走他们的社交资源;

而女人们的目光更为复杂,从好奇、欣赏、猎艳到淡淡的不屑,夹杂着一种装出来的宽容姿态。

陈安轻轻扫过全场,眼角瞥到查理二世正和一个贵妇笑得正欢,而格雷克子爵家的那位小姐正坐在窗边,脸微微发红,目光却时不时朝他这边飘。

“你去应付这些人。”陈安拍了拍莫里哀的肩,嘴角勾着戏谑的笑,“我有个绝佳的位置。”

说罢,他不等回应,径直走向沙龙一角的大键琴。那是角落里唯一未被贵族装饰污染的空间。

他轻轻坐下,抬手拨了几个试音,修长的指节在琴键上落下,片刻后,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缓缓流淌而出。

这首曲子他并不十分熟练,只是依稀记得旋律,但在这满屋子只会在话尾加“修辞”“节制”的贵族耳里,已经是足够让他们肃然起敬的所谓“东方绝学”。

几秒钟之后,沙龙竟真的安静了几秒。

他听到有人低声说:“这调子听着……像东方的僧人冥想。”

“嗯,有种淡漠而高贵的悲悯感。”

陈安听着这些评价,憋住了笑,这些曲子可都是你们后辈的啊。

贝多芬、巴赫、肖邦……我还能抄很久。

陈安一边回忆着曲目,一边将余光投向自己右边,只可惜上次的倩影这次并没有出现。

与此同时,塞维涅夫人适时将注意力引向莫里哀。

“既然今晚安德森先生照例为我们带来了音乐,”塞维涅夫人微笑着,语调仿佛在引导一场仪式,“那么,我们的新客人,莫里哀先生,不如也谈谈文字——我们一直以来的主题。”

莫里哀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早已经翻完了整部《讽刺诗选》的白眼。

他知道,这些人里真正读过他剧本的,可能一个手都数得过来。剩下的,是靠旁人点评、沙龙转述、酒后附庸来构筑“品味”这件事。

但舞台就在眼前,他端起酒杯,一口饮尽,然后稳稳地站在厅中中央。

“《冒失鬼》,我的处女作,”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其实写的是我一个表兄。他愚蠢、虚荣、自以为是。他自诩骑士,却更像个骑马的鸵鸟。”

一句话,引起哄堂大笑,尤其是一位大波浪的侯爵,笑得把红酒洒了一点在袖子上,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拂去,仿佛那点尴尬也成了“艺术共鸣”。

“我写他,不是因为他特殊,”莫里哀继续道,“而是因为他就是我们许多人的缩影。你我身边,总有人在荒唐地扮演自己并非所属的角色,结果滑稽而不自知。”

他目光从人群中扫过,神情淡定,没有刻意指向谁,却仿佛把整间屋子的人都囊括了进去。

“剧中我借用了意大利即兴喜剧的结构元素,”莫里哀补充道,“像玛斯加里尔的计谋,李礼的愚蠢,都保留了即兴表演的灵性。我想表达的是:哪怕在荒谬的生活中,人还能不能活出一点真实?”

“让我想起了彼特拉克,”有位新进贵族皱着眉说,“甚至有点早期七星诗社的影子——当然,只是调性上的。”

“我更倾向于说,这是对‘角色反转’的一个先锋实验——虽然不如乔叟那般复杂。”

“感觉不如……”有年轻人想提出不同意见,却被女伴用扇子轻拍了一下,知趣地闭上嘴。

随着更多贵族开始陆续引用意大利、希腊乃至拜占庭的剧作家名字——仿佛在赛谁的“文化血统”更深厚时,莫里哀面带笑容,嘴角开始抽动。

“真不该来。”

一口酒下肚后,他决定将这些虚伪的赞美和评价转送给陈安:

“不过今晚,我更愿意表彰另一位让我肃然起敬的人。”

众人微愣。

“安德森阁下。”莫里哀故作认真地指向琴边的陈安,“他不仅会演奏神秘东方的音乐,写出令人动容的台词,还为巴黎最底层的几个街区,送去过冬的衣物与炭火。”

“为我们的市民!”他高声重复一遍。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鼓掌,喝彩,嘴里满是“高贵”“仁慈”“东方文明”之类的词。

陈安不得不停下演奏,站起身瞪了一眼莫里哀,轻笑道:“其实……我作为一位使臣,吃穿用度都由太阳王供给。那点剧作和翻译的收入嘛,也不多,就顺手做了点事。”

“您太谦虚了。”一位男爵感慨,“真正的善良是不用宣传的。”

“不,我今天恰好要宣传。”陈安继续,“我希望在座诸位可以伸出援手,今晚的善款,我愿亲自送到圣安东尼区每个家庭的炉灶边。”

“作为回报——”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了对此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的查理二世,“我将在沙龙尾声时,为所有捐款者,展示我们东方的占卜。”

他顿了顿,又轻笑:“当然,仅供娱乐。”

话音刚落,果然不少人起哄表示愿意捐款。毕竟,比起真正的慈善,那点“神秘而优雅的娱乐”,才是他们眼中值得炫耀的谈资。

莫里哀靠近,低声说:“你这算盘打得比我父亲那仆人还精。”

“你用戏剧讽刺他们的虚荣,我是让他们的虚荣替我干活。也没什么问题,不是吗?”

“不过你真打算给这些人占卜?你这个人连上帝都不信,还信这个?”

陈安淡淡一笑,掏出三枚硬币:“信与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信我能看出点什么。”

莫里哀摇头苦笑:“你是这个屋子里最佳的诗人,不过太爱说谎了。这些人的文字功底甚至不如我剧场旁的那个酒鬼”

陈安摇了摇手中的红酒:“我们那儿有两句话,第一句是‘文章憎命达’。”

“什么意思?”

“好的文章讨厌顺利的人生,命越通达,文就越无趣。”

莫里哀一愣。

“还有一句呢?”,一个清脆的女声替莫里哀提前问了出来,陈安记得这个声音,它属于那位子爵家的小姐。

“‘为赋新词强说愁’。就是为了创作诗词作品,强行诉说愁绪。”

莫里哀低声念了一遍,忍不住笑出声:“那你今晚是强说愁?还是强捐款?”

“都不是。”陈安举杯,故作神秘,因为他要通过占卜,获得查理二世的友谊。

夜色已深,沙龙的热度却未完全褪去。

窗外雪越下越大,窗框被打得咯吱作响,室内的香气和壁炉热浪仿佛把人困在一场微醺的梦里。

酒精让谈话变得松弛,理性被缓缓蒸发。那些对神秘东方心怀兴趣的贵族们也渐渐围到了陈安身旁。

陈安坐在靠近壁炉的圈椅中,手里还端着那杯半温的金酒。几个年轻的贵族夫人围着他打趣,话语轻佻,眼神却藏着认真。

“真的能占卜?”

“你们东方是用什么占卜?是星盘、手纹,还是用茶叶?”

“还是说……你要看我们的梦?”

陈安笑而不语,只是抬手从怀里取出三枚金币,掷到空中,然后抓住:“用这个。”

这时,查理二世被人半推着挤了进来。

“你们都别吵。”一位子爵打趣着,“英国的国王要来求卜了!”

查理二世摆摆手,笑着向陈安走来。

他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潦倒贵族气息,在酒精里反倒显得格外轻松:“我以为你只是会写诗弹琴,没想到还能勾搭上马萨林和路易。”

“我都不行。”,查理二世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谬赞了。”陈安微微一笑,“我不过是翻译些他们感兴趣的书,然后添些字罢了。”

“没想到你还会说英语?”

听到久违的乡音后,查理二世激动地一时语塞,给自己倒了杯烈酒,“就是你这语调太糟糕了,不够优雅。”

听到这话的陈安也有些无奈,毕竟他从小到大学的都是美式英语,那个英国人无比讨厌的美式英语。

“那就麻烦你帮我翻译一卦,用法语翻译吧,别说那个乡下英语了。”查理举杯一饮而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一百里弗尔,你应该知道我想问的问题。”

“还是用英语吧,唉,粗糙就粗糙吧。”

陈安不慌不忙,将三枚金币递过去:“殿下,请您摇六次,每次抛掷时心中默念您最想问的问题——不必说出。将每次正反结果记下。”

查理二世接过金币,露出半玩笑半怀疑的神色,却还是照做了。随着金币落地的轻响,一个个“正”“反”被陈安默默记下。

围观的贵族一边哄笑一边附和:“你看查理这么认真的表情,不会真以为自己能回去当国王吧?”

最终,六次掷完。查理二世将结果低声报出。

陈安假装看了看记录的阴阳爻象,毕竟他也不会这玩意,但这并不影响,因为他有更厉害的底牌。

他是穿越者,他知道历史——查理二世的流亡不会很快结束,但终将卷土重来,1660年复辟,那是个东西方政治格局同时大变的节点。

那年,英国的查理二世复辟、法国的路易十四大婚、南明的永历皇帝流亡、满清的顺治即将染上天花。

陈安缓缓开口,语气不疾不徐,凭借着陈安德对《周易》的记忆,开始胡说八道:

“此卦为‘涣’,其义为散,为溃,为人心离散。风吹水面,波涛不息,是大溃大乱之象。”

“而变爻在五爻,意为九五,九五者,君位也,此爻曰——‘涣汗其大号,涣王居,无咎’。”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查理眼中,神情忽然凝重了几分:

“殿下所居之位,本应是君王的宝座——然而我们必须承认,动荡的时代已使这份天命蒙上阴影。”

“正统的权威已如风中残烛般消散,民众之心正如同秋日落叶般四散飘零;更令人痛心的是,血脉相连的亲族中竟也不能信任,将您当成交易的筹码。“

查理二世眼神微变,握杯的手停住了一瞬。

陈安继续道:“而此卦变为‘既济’。既济者,水火既济,上下通明,百事可成。但须知,既济之后,必有未济。此卦之妙,在于——危中藏机。”

他缓缓在纸上写下两个汉字,庚子:“也就是1660年。”

“此年水火既合,象曰:‘柔得中而应乎刚,是以亨也。’”

“用英文说的话,殿下的敌人将于那年气数已尽,您之王命,将于此时归位。”

沙龙陷入一阵短暂的寂静。

查理二世盯着纸上那两个他认不得的字,良久才开口:“你是说,我还得继续逃,还会更惨,但在1660年——我会赢?”

陈安微笑不语,只是淡淡道:“天时未到,动则有凶;时至而动,反为大吉,若要说,这件事会发生在那年初夏。”

他起身,朝查理躬身一礼:“殿下,不宜久居此地,或是说不能久居此地,若可,早做西南之谋。”

“西南……西班牙吗?”查理二世低声喃喃,眼神中闪过一丝不确定。

陈安只是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挂着礼貌的笑:“有没有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