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忠

“呦,怎么还聊上了?”

铁门被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一名卫兵探头进来,神情冰冷:“陈安德,跟我们走。”

“他这就要被烧死了吗?”有人嘟囔。

“不是。”卫兵语气不耐,“他的上司要把他提走。”

“喂,勇敢的东方人,你们那里是觉得太阳为中心还是地球为中心?”

陈安挑衅地看了一眼卫兵,回答道:“都不是,不过地球确实是绕着太阳转的,伽利略是对的。”

话音刚落,原本正常走路的陈安便被两个卫兵按住,走出了牢房。

穿过长长的走廊,陈安被带进梵蒂冈宫内一间简朴的小厅。天花板不高,墙上挂着两幅圣像,桌上摆着一只没有燃的银烛台。空气中漂着灰尘与陈年书页的气味。

屋内有两人。一个是他认识的——卜弥格,米哈伊尔·伯多禄·博伊姆,此次出行的主使,身穿旧袍,神情略显疲惫,但眼中依旧带着温和与坚定。

卜弥格转头看向陈安,确认无碍后,才微微点头,然后立刻面向那位衣着考究的教士,重新以拉丁语解释道:“请原谅,他年纪轻,血气方刚。这是他第一次来欧洲,对语言和礼仪的细节理解不足。他误以为今日是追悼仪式,并无对圣座不敬的意思。”

那教士表情略缓,点点头:“但他确实打了两名卫兵。”

卜弥格微微一躬身:“是我的过失。我没能及时阻止。”

在卜弥格急切的眼神下,陈安这时走上前,象征性地低头道歉:“我对发生的冲突表示遗憾。希望贵国的制度足够强大,不会被一名误会而愤怒的东方人所动摇。”

教士没有接这句话,只叹了口气:“不是教皇不愿接见,而是目前东方局势复杂,内部会议尚未结束。你们的来意……我们需要时间讨论。”

“我们理解。”卜弥格道,“我们会在寓所等待进一步消息。”

望着那座和来时一样巍峨的教皇宫,只不过广场上再没有了记者的长枪短炮,只剩下身着古旧衣物的行人,步履急促,神情紧张戒备。

陈安突然开口:“走吧,卜弥格。我们离开罗马,否则得等到英诺森十世死透了。”

卜弥格一怔,语气低沉:“陈,我的朋友,欢迎回来。但这样做不行。”

“啊?什么意思?”

“安德,你不懂,在这里,教廷的态度就是许多国家的行为准则。离开罗马就是冒犯教廷权威。他们会封锁路途,我们寸步难行。”

陈安听完却笑了,笑得笃定,笑得锋利。

他是谁?

二十多岁入选教皇追悼团,外交系统里少有的鹰派青年。

对十七世纪欧洲宗教格局,他比这群披着神袍的老狐狸看得更清楚。

马丁·路德早已点燃燎原之火,他不介意亲手添柴加薪。

既然从那位的追悼会上穿越而来,那就让他身后的“解放神学”成为点燃旧世界的火药包。

他看着卜弥格:“米哈伊尔,你在大明待太久了,忘了这边已经风向大变。不然英诺森十世这种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家伙,怎么坐得稳那把椅子?”

卜弥格皱眉:“你是说……新教?”

“如果他们能帮我们带回援军,我不在乎他们信什么。”

“那你打算去哪?”

“没想好,至少先离开这里。”

“等等……安德森,你什么时候法语说得这么好?是监狱里的人教的你吗?”

陈安转身,望向那座高高在上的教皇宫,整了整衣冠,轻轻一笑:“也许是神启吧。”

夜色沉沉,罗马一间破旧的旅馆里。

油灯昏黄,照不亮斑驳墙壁,只在木桌上投下不安分的火光。

陈安放下笔,望着面前刚写完的信,久久没动。

信纸已经泛黄,边角卷翘,上面写的是一段注定被轻视、甚至可能被焚毁的忠告。

“请陛下勿逃缅,务必不要让晋王李定国、秦王孙可望反目……”

这些话他写得斟酌,写得克制,但每个字都带着一种来自后世的无力。

他知道南明即将覆灭,他也知道自己劝不住那位已经心灰意冷的皇帝,可他还是写了这封信。

不是为了改变结局,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开始。

他将信折好,装进信筒,扣好盖子。

一旁桌角,摊着一张他刚画的地图。羽毛笔夹在指间,微微颤抖。

现在是1653年的深秋,若按照原先的历史,八年后,永历帝朱由榔便会死在吴三桂的弓弦之上。

算上回程的舟车,他的时间并不多。

只有五六年的时间,陈安一个外乡人,显然不能只靠自己白手起家,横扫欧洲。

必须借势。

借谁的势?

陈安先在梵蒂冈这里打了个叉,若按原先的历史发展,等到下任教皇登基,那远在东方的朱由榔离人头落地也不远了。

而现在欧洲最强大的国家应该还是初代日不落帝国——西班牙,一个在南洋有着不少利益的国家,和满清合作显然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但还好这是个日薄西山的帝国,它周围的几个国家都跃跃欲试,想要充当他的掘墓人。

1653年,法国与西班牙仍陷入长期对峙。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刚发生两次叛乱,君主出逃、亲王叛变、主教流亡的国家,即将成为欧陆新的霸主。

“法国人热爱艺术,崇尚投降……不对,是崇尚浪漫。”

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开始在他脑海里酝酿。

如果能以文化为引,进入法国上层的视野;

身份和国书都靠不住的话,那就只能用文字、旋律、故事、情绪本身,打动那个时代的人……

好在,他这方面也很强。

他闭上眼,想起小时候母亲逼他学钢琴的日子。那时候哭得像狗,手指冻得发紫,只为了考过十级。

“米哈伊尔,我们去巴黎吧?”

话音落下,屋里安静了几秒,只听油灯轻轻“啪”地一跳,火光摇曳。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随即是熟悉的声音:“你打算就这么走?”

陈安没回头,只点点头:“不等了。现任教皇不会见我,我们的国书,在这里根本不值一文钱。”

他说这句话时很平静,甚至带着点冷漠,但卜弥格却听得出那平静下面压着的,是一口快要喘不过气的苦闷与愤怒。

“……我留下。”卜弥格缓缓说道,语气坚定得几乎没有回旋余地,“我是正使,这是我的职责。”

陈安沉默了。

卜弥格靠在破旧的窗边,望着外头被夜色笼罩的罗马。他的神情不激动,但那双眼里却藏着一种陈安在当代几乎已见不到的“忠诚”。

“我不能走。”卜弥格继续说,声音低而稳,“哪怕我们来的目的注定失败,哪怕教皇连国书都不会亲手翻看。”

“我必须守着这封信,哪怕是象征意义。哪怕我们连回信都等不到,我也得把这个位置守住。”

“你太看重那封信了。”陈安忍不住说道。

“我不是看重信。”卜弥格回头看他,目光透着倔强,“我看重的是陛下的嘱托。哪怕只剩我们两个,我也希望他知道,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还有人没放弃为他奔走。”

“大明,会如闪电般归来的。”

陈安愣住了。

他以为这个利沃夫人只是个来华传教的耶稣会士,顺便带带外交任务。但现在他听懂了——这个人,不是出使,是在“守魂”。

守大明的魂,守罗马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