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缝组的公告栏贴出调岗通知时,雅婷正在给最后一只玩具熊缝完左眼。带班组长用红指甲敲着她的工位挡板:“质检组陈主任点名要你,说你针脚稳、眼神尖,全厂找不出第二个这么细致的。”周围的大姐们纷纷凑过来,李姐拍着她肩膀笑:“好事啊,坐办公室吹风扇,不用跟咱们抢后排那台破吊扇了。”
雅婷攥着断针的手还没松开,指尖沁出的血珠染红了熊爪的绒毛。她盯着通知上的“月工资增加500元,计件另算”,想起父亲那双补了三次的解放鞋,想起弟弟开学要交的杂费——这500元,足够给家里添台新的碾米机了。直到下班前,陈主任的助理抱着白大褂来找她,她才恍恍惚惚跟着走进质检组的楼层。
质检组的办公室比车缝组安静得多,六台强光检验台一字排开,王姐和李阿姨正在分拣出口样品,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细缝。“小姑娘来得正好,”陈主任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老姐妹们眼神不济,欧美订单的针脚误差要控制在0.5毫米内,你年轻,熬得住。”雅婷这才发现,质检组的同事大多四十开外,有的手指关节肿大,有的脖子上贴着止痛膏——原来所谓的“工作表现好”,不过是厂里需要个能在强光下长时间盯细节的年轻眼睛。
第一天轮岗,雅婷就被检验标准手册砸得头晕:毛绒玩具的拉力测试、小零件防吞咽标准、颜料甲醛含量限值……她抱着手册蹲在楼梯间啃,突然听见陈主任在拐角打电话:“就找那个湖南妹子,看着老实本分,多压点活儿也不抱怨,上个月车缝组产量第一的就是她。”楼道的风灌进领口,她才明白,所谓的“调岗”不过是把最累的活儿交给最肯吃苦的人——就像村里总把重活交给长工,因为知道他们不会说“不”。
但她还是留了下来。白大褂的口袋里装着新工牌,“质检专员”四个字烫着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母亲在电话里说:“镇上的刘叔夸你有出息,坐办公室管全厂的质量。”她摸着检验台上的游标卡尺,没说每天要在强光下盯十小时,没说深夜加班时眼药水用了半瓶,没说欧美客户的投诉单像雪片般飞来时,陈主任总把责任推到她头上:“年轻人多担待,熬过去就是资历。”
只有发工资那天,看见银行卡里的“2000元”,她才觉得眼前的重影没那么模糊。给家里汇完钱,她在夜市给父亲买了双新解放鞋,鞋盒上印着“耐磨抗滑”的字样。路过车间后巷时,听见几个组长在抽烟:“质检组那丫头真能扛,昨天我送了批瑕疵品,她硬是对着强光数了三百只熊的针脚,眼都不眨。”
暮色里,她摸着白大褂上的绒毛,突然想起车缝组的缝纫机声。现在的质检台很安静,却像座无形的秤,全厂的产品质量都压在她肩上。但她知道,这秤砣虽重,却能称出她走出大山的每一步分量——就像母亲在信里写的,山核桃要砸开硬壳才能吃到仁,日子要咬碎牙才能尝到甜。
那天深夜加班,她第一次注意到质检台的天窗正对着星空。深圳的星星很少,却有几盏彻夜亮着的灯,像极了山村里守夜的煤油灯。她不知道,在这盏灯下,会遇见那个总在推车里藏着小惊喜的男孩,会遇见比工资单更温暖的牵挂,就像此刻落在检验台上的月光,虽淡,却长久地照着她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