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伊甸·湾区七号穹顶城,镜湾分区·下沉式浮栖平台。
暮色降临之际,穹顶天幕逐渐调暗,模拟的大气光散射效应将整片天穹染上一层泛蓝的镭射残辉。
东京湾区域的下沉式浮栖平台从主水轴缓缓升起,四周如水母般浮动的光幕投影勾勒出这片湾区休闲区域的界限。低重力环境下,水体与空气界限模糊,人与空间之间仿佛进入了某种超现实的过渡带。
不少人从海滩游泳或乘船过来,在这处人造公园休憩嬉闹。
夏树瑶换下了实验制服,披着一件重质丝纤维编织的薄斗篷,披风随着潮湿空气的流动缓慢起伏。她手中托着一个便携感温餐盒,朝浮栖平台中央走去,那里是正在坐禅的森原律和看风景的白静。
“这回的怀石料理是关西来的人调制的,”她一边坐下,一边将餐盒展开,一道道菜式按照程式被烹调器激活,释放出真实食材的热香,“他们说是真菌与合成鱼子酱的对撞式融合。”
“合成?”白静挑了挑眉,“我记得前阵子你批评过合成料理是对感官记忆的亵渎。”
“是啊,”夏树瑶淡淡笑了一下,夹起一片白色不知是菌片还是鱼片的东西放入口中咀嚼起来,“可我们谁也没真吃过‘原生’的东西,对吧?这就是我们记忆的全部了——再完美也不过是仿真。”
白静闻言一愣,夏树瑶则开始吃着,神情平静。
森原律依旧在禅定,在一旁保持沉默。即便是他刚开始提议要来这里吃怀石料理,现在却没有动筷的意思。他的意识仍有些残留在梦演算的回波中,一种说不清的异质感依附在他认知的最深层,他想要靠时间将这种别扭的感觉从心里忘掉,但不想完全遗忘这段奇特的经历。
进入了蜂巢时代,想要忘掉指定部分的记忆,其实是非常简单的,只需要去最近的共生网络中心做手术就好。不过——会忘的很彻底。
就在这时,一道幽蓝色的光柱从平台边缘升起,几只便携式全息问讯侍者缓缓降落,它们带着低鸣的光声,通过拟态皮层投影出亲切的服务生面孔。它们从不记录游客的交谈内容,只在必要时通过视线追踪与脑电波响应精准判断顾客的需求。
“森原君,您上次设定的绿茶配方已重新调校,是否现在送上?”
森原律睁开眼,瞳孔深处仿佛还有残梦未散。微微点头。
侍者发出一声“是”,便退回中央的能量轨道中,整套煎茶装置如花朵般在他面前展开,透明导管中流动的茶液呈现出略带金绿的色泽。
白静倚靠着人工贝壳结构,看着这一幕,轻声道:“你是不是感觉还没完全抽离?你们不是上三休三轮班吗,要不明天去我们那里的神经科做一轮深度清理?价格保证公道。”
“不了,我想保留这段经历。”森原律的声音低而平稳,“那里没有‘我’的存在,只有结构在延展、崩解、再构……意识像是在看一部没有旁白的电影,但你却知道每一帧都与自己相关。这种奇妙的体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有。”
夏树瑶没有接话,而是低头用小勺子挖着一道仿古的冷豆腐——它并非传统植物提取,而是由共生网络中构建出的“味觉记忆流”合成模拟的结果。这类“流记忆料理”在湾区青年中逐渐流行,可以通过共生体的信息素暗示食用者,重构某种情绪体验:比如童年无忧、恋爱初期,甚至死亡边缘的幻觉甜美。
当然,不接入共生网络的夏树瑶只能尝出豆腐脑的味道——她觉得没味,还加了点糖。
她忽然问:“你们还记得十年前那个‘浮桥计划’的副本演练吗?”
白静苦笑:“那次失败得太彻底了。集体梦演算中,一半人因结构闭环崩溃直接失控,另一半……成了现在的‘模因遗族’。”
“可那一次,是第一次出现了‘镜界’的边缘。”夏树瑶抬起眼,“如果没有那次试探,‘主核’的涌入也许根本不会被提前预警。”
气氛忽然凝滞。
“说这些干嘛。”森原律抿了一口茶,味道苦涩却清醒,“现在的我们才是真正走在边界上的人。白塔的计划还没公开,孤岛也没真正联通,整个太平洋伊甸环带估计就我们这次行动的人见过大型蜂巢的主核吧。”
他顿了顿,轻声道:“不过话说回来,某个大国一直很神秘呢,明明这种技术最早是他们研发出来的。”
此时,平台上的光线微微转变,中央穹顶投射出一段短暂的星图模拟。新伊甸附近的无人机群正逐步完成一次自动矫正,它们仿佛天幕上的游鱼,在电子星辰之海中翻转、重排。开始了夜晚的例行灯光秀。
森原律刚来东京的时候看这种灯光秀还觉得新奇,每天晚上都到东京湾附近来看。
看久了也就那样,五颜六色,晃来晃去,然后中间穿插这样那样的广告。
背景音乐系统开始播放某种旧世纪的融合曲风,有节制地混合了东方五正音和一些调律算法生成的低频律动,使人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一种时间延展的沉静状态。
如果接入了附近的共生网络,此刻的体验将会更加沉浸,更加舒畅。
随着灯光秀的开始,新伊甸的夜晚,慢慢铺展开来。
三人所在的湾区七号浮栖平台,随着暮色的降临,变得愈加迷人。
浮动的光幕投射出五光十色的光影,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涂上了一层虚拟的梦幻色彩,海面上波光粼粼,空气中弥漫着逝者调香出的清新和海滨略带湿气的气息。
森原律、白静和夏树瑶依旧坐在平台的中央,周围是虚拟与现实交织的景象。他们是这座浮栖平台的常客,接入过共生网络的森原和白静同这里的环境已经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共识。但他们仍然不约而同地在此时断开了单向连接,在共生网络的海量信息中待久了,总会想要这样简单安静的时光,在不被过多干扰的地方享受片刻的宁静。
这也是森原以前经常去找孤岛做神经自锁强化的原因。
“又到了最喜欢的时光了。”夏树瑶眯了眯眼,微微仰头,看着远处那一片由人工星群组成的银河,淡淡的光辉在海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至少这一刻,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看看这场夜幕的‘光影舞蹈’。”
“是啊,每周末都能出来休息休息,真好。”白静一边拿起杯中的果酒轻啜了一口,一边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话说,你觉得,这片夜空……真的是属于我们的吗?”
夏树瑶闻言一愣,思考了一会白静话里的意思,随后无奈地笑了笑:“或许吧,至少在这一刻,它似乎是属于我们的。”
白静没有再回应,继续凝视着那片虚拟与现实交织的海面。随着科技的发展,虚拟与现实的界限越来越模糊,神经共生网络技术让她们每个人的思想都在这个世界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无论走到哪里,她们都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联系。人类的集体意识,技术的演进,这些变化让她产生了微妙的焦虑——如果这些“外部的存在”过度介入,她们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
“确实,自从新伊甸建成后,我就从来没觉得这片海是属于我们的。”白静微微低声说道,眼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忧虑,“每次站在这里看着这些光影,总是会让我想起环带里面的那些每天步调一致的人们,来我那神经科看病的人整整齐齐的排排站在门外,天呐,那种压迫感……还有那些被改造的‘海洋改造者’,他们在异格里生活,已经不再是人类的模样。我时常在想,未来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会被这些技术改造成另一个模样。”
森原律一边喝着绿茶,一边安静地倾听,忽然他低声开口:“大可不必担心,白静。”
白静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眼神略带着几分困惑:“难道不该担心吗?我们正在生活在一个由‘基因编辑’和‘神经共生体’所主宰的时代,谁能保证,我们的‘个体’不会在不经意间消失?一旦这些技术过度介入,我们还会剩下什么?而且,你也才刚从镜界出来……”
森原律淡淡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急于回应,他将茶杯轻轻放下,抬头看向远方那片虚拟的星空,语气依旧平静:“人类的历史,向来就是在不断的科技革新中前进的。你不觉得,这种焦虑感,反而成了某种不必要的束缚吗?”
“白静,你过于担忧了。”夏树瑶插话道,眼神温和,“有些东西是无法避免的,就像我们无法阻止科技的发展,无法阻止人类对进化的渴望。”
森原律被打断了一下,也不生气,随后接着说:“是的,我这次在镜界中,其实没有感觉主核有多么强的控制欲,相反,我感觉我可以控制主核中的一切,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想,或许我们所能做的,更重要的选择,是如何在这场改变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白静的眼神从困惑变得稍微清明了一些,似乎在思考夏树瑶和森原律的话。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或许吧,可能我是有些多虑了。不过,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被同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森原律的声音平静而深邃,“但我认为,关键不在于是否同化,而是你如何在变化中找到自我。”
白静苦笑着摇摇头:“你说得对,可能我太过敏感了。”她轻轻举起酒杯,像是庆祝什么,“不过说实话,你们俩可真让我有些羡慕。天天在神经科诊治因为各种共生网络问题致病的病人,我都快疯掉了。要不是当医生,我真不想接入这共生网,接入来接入去,天天工作,都快忘了生活是什么样了。”
“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夏树瑶笑了笑,“只是看你怎么定义它,或许你不太适合当神经科医生。”
说话间,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满脸苦笑,一个嘴角带着莫名有些同情的微笑。
森原律将茶杯再次端起,轻轻啜了一口,慢慢放下:“无论如何,今天的夜晚,这份安静,足够了。”他微微眯起眼睛,静静地看着平台上投射出的光幕,仿佛那些光点不仅在映照他们的面庞,也在反射出他们内心深处的某些情感。
白静没有再说话,而是放下酒杯,仰望着远方的夜空。这里的空气中充满了生物共生体的微小粒子,偶尔有细小的光点从空气中飘过,带着轻微的电流气息。她微微闭上眼睛,试图在这片瞬息万变的世界中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平静。
“你们有没有想过,”她突然开口,声音变得低沉,“在这个时代,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是‘实验对象’。不论是神经共生体、脑记忆技术,还是基因编辑技术,它们都是在不断塑造我们所生活的世界。”
森原律微微一愣,似乎被她的话触动了些许:“你说得没错。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实验,而我们正在经历这个时代的实验。”他顿了顿,目光再度回到远方,“但也许,正是有这些实验,才推动了人类进化。我们无法回避,也无法停下。”
三人再次沉默了。
每个人都在这片静谧的夜晚中找寻着属于自己的答案,而他们所生活的世界,在暗地里可能发生着激烈的变革。
明天的世界,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新的变化。
社会的进步,没有标准答案,不管是多么伟大的人,在决策的时候,也得靠猜测,靠实验。不管是试点城市,或者是实验室闭门造车,他们是否也在这个夜里找所谓的答案呢?